归途坎坷(第2/11页)

在这个时期,教授这个职位对埃贡对来说是新奇的,他喜欢他的学生,就像喜欢乐器一样,无论好的,平平的还是不好的,只要是第一次,他都喜欢。他每个星期要在巴塞尔逗留两个夜晚。有一次,他徘徊在汹涌奔腾的莱茵河畔,就如同过去在德累斯顿漫步在易北河的码头上,或者散步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公园里。他有时候觉得,与一些人的相会,即使不是丰富了知识,也是获得了精神的放松,因此感到很满意。一个面孔,一个形体,都使他不能忘怀,但他并不是特意地去回忆。他也不可能总是回忆得起来。

在瑞士德语区,埃贡和让娜又全力以赴地开始了他们的慈善事业,不过形式已经改变了。在巴塞尔像过去在日内瓦一样,红十字会负责收集生死不明、阵亡或被监禁人员的资料。埃贡和他的妻子懂得多种语言,很适合这种工作。让娜的时间尤其充裕,她每天都抽出一部分时间查对名单,解答有关问题。一天上午,她在一份奥地利的名单上发现了弗朗兹的名字。在伊松佐河第四次战斗以后,弗朗兹就下落不明。她和埃贡都不知道(他们分别向罗马监狱长打听过他的消息,但都没有告诉对方),弗朗兹在意大利参战前不久就被释放,移交给了奥地利当局。他好像又立即被编入了部队。这一次他用的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可能都是假的,因为她不能肯定弗朗兹是否有家。部队番号倒有记载。让娜提心吊胆地把名单拿给埃贡看,担心会引起他太多的回忆。

“生死不明……或者阵亡……或者穿着一个战死的意大利士兵的军装隐名埋姓。”

“不要太贬低他,”让娜说,“他也许是英勇地战死的。”

“这有可能,但也不排除与此相反的情况。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生死不明,差不多等于是死了。我希望一个贪婪的幽灵不要再来敲我们的门。”

“至于我,”让娜说,“我倒希望能回忆起那个与孩子跳鲜花芭蕾舞的年轻人。”

“谢谢。”埃贡把名单还给了让娜。

让娜觉得,这个谢谢说明,埃贡感谢她总是用一点儿温和的态度对待那些让人无法容忍的事情。埃贡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钥匙反锁了门,不想让她看出他痛苦的心情。回忆接踵而来。有一件事,他曾经想忘记,但这一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们第一次去西班牙进行的一次愉快的冒险。在阿利坎特附近的一块空旷的沙滩上,弗朗兹竟然裸着身体与年轻的茨冈人一起游泳,还用一小撮可卡因引诱他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埃贡才知道他吸毒。海岸巡逻警察搜查了他们放在岸边的衣服。警察知道白粉是什么东西。弗朗兹看见警察就感到惊恐万状,企图游水逃跑。警察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追上了他。几个茨冈人像蜥蜴,钻进悬崖下面的岩石缝里。直到一位宪兵到旅店搜查“嫌疑犯的证件”,埃贡才知道此事。他在警察局的禁闭室见到了弗朗兹。禁闭室里还放着头天晚上吃剩的饭菜,上面落满了苍蝇。弗朗兹的双手被铐着高高地吊起,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在埃贡给警察分发比塞塔的时候,弗朗兹费了好大劲才穿上衣服。小伙子一边以埋怨的口气回答着他的朋友的问话,一边还耸着肩膀,从而落下了耸肩的习惯。埃贡第一次觉得弗朗兹行动诡秘而下流。但是,也有一些行为低下的神灵,有一只神圣的山羊叫埃基潘,还有一个既咬人又舔人的安努比斯。

直到此时此刻,尽管失望甚至心情不佳,对埃贡而言,肉体的乐趣犹如在波浪轻荡而又平静的海上游弋。自从与弗朗兹相识以来,他一直处在深渊的边缘。既有肉体的深渊,也有心灵的深渊,只有那些不怕眩晕,勇于探索,敢于冒生命危险的人,才会潜入到水底去揭示其奥秘所在。这与埃贡还仍然称为快乐的差距之大,就如同幻想与精神错乱、羽管琴演奏的乐曲与锣鼓齐鸣之间的差距相当。斯巴达伯爵的话语重心长,使埃贡意识到,弗朗兹耽于声色之乐的粗野行为,为了满足其享乐,不仅行窃而且谎话连篇,是由来已久的。弗朗兹的肉体享乐已经达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而且他的这种如此下流的选择也让人感到可怕。但是,他的这种选择是从何处开始的呢?现在,埃贡对他的反感,几乎导致了对他的憎恨,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虚伪?如果这个生死不明的家伙回来,与其说是受欲望驱使,不如说是被冲昏了头脑,他会不会再去找这个卑鄙的朋友呢?如果弗朗兹拖着一个受伤的奇形怪状的身体,跛着脚回来,他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还真的喜欢这个瘦高个儿,肌肉有些松弛,长着女人睫毛的眼神迷离但火气旺盛而又贪欲的小伙子。埃贡想,他是死了,腐烂了,但不能肯定这团暗下来的火是否永远地熄灭了。那天晚上,听到花园里的铃响,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开铁栅门,因为他一直担心来者可能就是他的这位朋友,那个昔日的讨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