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抖 (一九一六年—一九一八年)(第3/6页)

米歇尔摆脱了克列蒙梭激进的民主主义专政制度的束缚。卡约为人聪明,但是国家栋梁的料。过去相识的马塔-哈利对米歇尔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荷兰女人而已,连舞都不会跳,但也不配去坐万塞讷监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似乎觉得自己成了可疑分子。然而,一天下午,他感到恶心。由于一贯为人善良,他请贝尔特的母亲、可怕的男爵夫人和他元配的残疾姐姐克萝迪娜到巴黎来居住。自北部省大逃难以来,她们都挤在圣瓦莱里的一家旅馆里,希望与费尔南去奥林皮亚剧场看午后的演出,米歇尔也决定陪同她们一起去。“谁知道呢?有很多人去看演出。这样,下午就可以散散心。也应该像别人那样去看演出。”我也去了。是一个星期六,演出厅里坐满了观众。我想,我们看到的都是平常的节目。有骑自行车表演的小丑,将自行车拆散,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只轮子。女歌唱家倒了嗓子,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欢快激昂(影射“我们的小士兵”没什么害处)。明星最后出场了。他是一个典型的巴黎歌唱家,经过化装,面色苍白,挥着一杆连发式步枪,装扮成战斗飞行员,扮演着一个“打落”敌人飞行员的坚强英雄人物的角色。可以说是一场南盖塞尔与李希霍芬之战。

“下台吧!请您下台吧!”

“砰!打中啦!”

观众一阵欢笑,一阵鼓掌。米歇尔突然站了起来,把手搭在费尔南的肩膀上说了些什么,很有礼貌地请五六个正在看得高兴的观众让道走出了演出厅。我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外面正下着雪,浅灰色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泥水。到了大道上,米歇尔浑身发抖,想拦住一辆正往前走的马车。但车夫已经干完了一天的活,一心想赶快回家。我想他的马也是如此。米歇尔抓着马缰绳,大声告诉车夫,付给他双倍车钱。车夫可能没有听见,挥手往马身上就是一鞭。我们继续步行着往前走。我们两个人都说,在根本无法进入的柏林的某个地方,可能也会有一个装扮成德国飞行员的流氓做着同样滑稽的表演,但是有许多天,这种做法并不能给人以宽慰。我拉着米歇尔的手小声说: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也说。

战争爆发之前不久,米歇尔就决定不再用他惯常使用的经纪人了,他将出售黑山城堡的大部分收入用于投资,因为经纪人的建议使他大失所望。他在马尔西尼夫人家里遇到了两个实业家,但他们相貌粗俗,不可信任。的确如此。他们都是加斯科涅人,一个叫杜加斯特,一个叫沙路梅,都矮胖身材,大腹便便,衣冠楚楚。但衣服做工粗劣,穿在他们身上,尽管人在巴黎,仍然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不过两个人倒相扶相助。朱丽埃特早就雇用他们为经纪人,可是对他们却了解不多,不知道他们在何地何时从事经纪活动;他们来参加晚宴,朱丽埃特本人不再接待他们。他们愿意来就来。米歇尔与无赖打交道有一个弱点,当他们的厚颜无耻大暴露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开玩笑,相信他们“本质上是诚实的”。这两个生意人对他们的投机业绩大吹大擂,弄得米歇尔晕头转向,对他们给他介绍的几个卓越人物的情况和生意丝毫不加怀疑。在离开巴黎之前,米歇尔签了一份委托书。委托书内容太空泛,但他觉得没有什么害处,就同意了其中两三项有把握的投资。他没有收到英国那边的分红,战争就很能解释原因。在巴黎,从银行的一些账目可以看出,两个经纪人起码为他赚了一些利润。不久以后,利润就越来越少了。过去经营好的股票一路下滑。“不管怎样,”杜加斯特态度镇静地冷笑道,“这不比您投资的俄国地产更糟糕。多维尔有一家旅馆,可以用来作再抵押;旅馆老板是意大利人,他还没付清第一次抵押的欠款,因为要回国入伍,就悄悄地溜走了。”“谁能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糟糕的事呢!”沙路梅颇为激动地叫苦说。西南部地区新建的一家巴黎银行在一定时期内付给红利。米歇尔在文件的笺头上留了自己的名字。自称典当业务专家的无赖们花言巧语地骗他购买钻石,声称这是在这个不稳定时期的可靠投资。昂坦大街的桃花心木写字台上的钻石闪闪发光,还有担保单;一个有名的珠宝商对这些宝石做了鉴定。他们还盛情地给他们的受骗者提供了一个匣子,里面有一杆经过检验的银制戥子、一把夹子和最重两克拉的砝码。(我还保存着这件小玩意儿。)两个行骗者看着米歇尔用指尖轻轻地捏着夹子往戥子上添砝码,一定不禁偷偷地用胳膊肘儿互相碰了一下。这把戏很快就穿帮了。米歇尔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费尔南德的钻石的光芒,用我的名字存在了里昂信贷银行的保险箱里,而朱丽埃特的钻石存的是匿名,他意识到,这些价格昂贵的石头使他受了骗;他当时不好意思再去请自己家族的珠宝商重新做鉴定。然而,他最终还是请珠宝商做了鉴定。钻石是真的(那两个坏蛋没有完全撒谎),但是,钻石商根本不把这种钻石当成钻石,这种钻石是用于工业上切割和磨光坚硬物件的。两个骗子声称米歇尔赎买的价格不算太高,但实际连这个价也不值。“是啊,有什么办法,弄错是难免的。”米歇尔到他们的办公室大吵大闹了一番。他们的办公室在阿拉格大道一幢大楼的六层,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米歇尔进门就是一阵大吵大嚷。然而他们靠在椅子靠背上,双手勾在背心的挎梁上,显得很镇静。尽管损失惨重,我们还是在一出滑稽戏里。这件荒唐事直接引发了一场不愉快的事件,但具体情况我几乎一无所知。两个经纪人和他们的受害者都相互警觉起来。两个恶棍“欺骗”了米歇尔,是不是因为有人(难道是朱丽埃特?)知道他的底细?我怀疑。他的记忆力无论再怎么迟钝,还不至于被人利用来进行讹诈,尤其对一个做事太随便的人更不会如此。然而,他们一步一步地引着这个男人上钩,因为他所具有的四年的法律知识,还不足以识破一些合法设置的圈套。米歇尔觉得自己不是他们惟一的玩偶,也不是他们惟一的受害者,不得不继续与他们保持着交往,以便更多地掌握他们的情况。两个骗子为了修补与米歇尔的关系,邀请他一起吃饭。作陪的还有他们的表兄弟米戈。米戈是财政部候补官员,据他们说是秘书。这个大高个儿喜欢挖苦人,又爱喝酒:他喝得高兴了,说的话逼得那两个家伙放声大笑来掩饰。他们吃饭的饭馆叫“猪头”。之所以叫“猪头”饭馆,无疑是为了表示对顾客的敬意,因为饭馆给他们每个人的头上扎着毛巾,一直扎到耳朵上,很像猪头。米戈谈到那天晚上要去找女孩子们。沙路梅起身去撒尿的时候,用胳膊碰了一下身边与他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女子。米歇尔回来的时候倒在了长沙发上。“我就知道他们都是些恶棍;我一看见他们的吃相,就知道他们是卑鄙下流的家伙。”但是,他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境地。他从杜加斯特一句干涩的话中得知,西南部地区的那家巴黎银行破产了。米歇尔庆幸的是,他存入这家银行的只是一小部分资本。夸张地说,杜加斯特是个做大买卖的人,他用黑指甲指着模棱两可的印有笺头的文件,以嘲笑的口吻说是有限责任制。他的嘲笑中充满了恨(杜加斯特为什么恨他?)。假如股东提出诉讼,不仅侯爵先生(身为伯爵的米歇尔最近变成了侯爵,就像他当初由一位先生变成了伯爵先生一样)隐匿的所有财产会像两个行骗者的钱一样泡汤,而且还要接受预审法官的审讯。这一次,米歇尔吓瘫了。他就这样完蛋了?他那还是孩子的女儿会怎么样呢?两个残忍的骗子惯于看风使舵,建议给我找一个保护人,以应付突发事变。米歇尔抱怨战争时期的街道灯光暗淡,他说:“上了年纪的人在这样黑暗的夜间行走的确很危险。灾祸会随时发生。”有的人一心想自杀,而他却担心被人暗杀。一天晚上他告诉我,他要叫在英国的克丽斯蒂娜来料理家务。她来了,还是那样温厚天真。米歇尔明明是害怕,却对她说只是有些无聊。他所希望的是让克丽斯蒂娜监护他,在进入情况不明的人家之前,先把她安排在对面咖啡馆的露天座位监视着;在出门的时候,让她坐进停在门前的出租车或马车里(战时的出租车很少),开着计程器等他。他有时也带着我一起出门,不愿意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尽管卡米伊严守着房门。恐惧导致了谵妄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