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抖 (一九一六年—一九一八年)(第2/6页)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们收到了我们的公证人寄来的黑山城堡的照片。我们的公证人躲避在巴黎郊区。坐落在山顶上的城堡成了一个英国参谋部的观察所,多次遭受轰炸。这座建有路易十三时代小塔楼的建筑物被炸了几个大豁口,第一次变成了具有历史风貌的建筑物,即使成了废墟也是美丽的。但这种悲剧式的美尤其来自那些被炸得冠秃枝断的高大的冷杉。我过去曾在冷杉树下逗兔子玩。兔子肯定也都死了。冷杉高高地耸立在那里,有的只剩下一两个光秃秃的枝杈。冷杉既成为殉道者,也为自己立起了十字架。这些形象刚毅的冷杉仅仅变成了装饰物。许多年以后,在马德拉,我与一位曾经在被摧毁的城堡里住过的名叫蒙太古的上校建立了友好情谊。他是一位军士,亲眼目睹了城堡被炸。因此,我天天都在回忆着这场人类与植物的双重灾难。动物和鸟都消失了。金角山羊又回到神话里;而小驴春和它母亲玛蒂娜今在何方?草又长出来了,但只有不多的鲜花点缀其间。矮树丛和某些乔木又破土而出,但在这些地区,昔日的百年古树并不少见。我又激动地看见,学校考察组人员怀着景仰的心情发现了一些树龄长达七十五年的树木。

战壕里的悲惨景象几乎鲜为人知。《马德隆之歌》,用炸死人的炸弹碎片做的戒指,代母的亲切情意,直到妓女,都在为恐怖气氛涂脂抹粉。这些妓女身穿诱人的蜂窝绉领的寡妇服装,头戴黑纱披肩,在加布里埃尔大街的树阴下游荡。人们或许觉得,停战以后的电影过多地向我们展示泥泞、老鼠、虱子、黏糊糊的泥土里的遗骸、在最勇敢的同志也无法逾越的铁丝网后面的伤员的呻吟、端着刺刀刺透彼此躯体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死人,这是不恰当的。然而,我们也有直接来自后方的消息。消息是奥黛特提供的。奥黛特穿着由服装大师推荐的有点像军人的衣服,显得比以前更年轻,更漂亮。她与她的侯爵上校的爱情又燃烧起来了。她常离开拉图尔-莫布尔大道的小公寓去“前方”,而且总是轻而易举地到达目的地。即使偶尔被一个忠于职守也可能厌恶女人的军士抓住,她总是能够找到一个职位更高的军官进行解释。她为人大胆,在这些随时遭到炮弹轰炸的兵营里很讨人喜欢。“我来看我的朋友L上校。”她的话让人难以反驳。在无法说服对方的时候,她有时借用埃德蒙·罗斯丹戏剧中的人物罗克萨内的说法:“我来看我的情夫。”她这样如实承认,更叫人哑口无言。但是,她带回来的不是战壕里的恶臭味儿,而是时尚香水和爱情的温馨。

一些来巴黎过几天休假生活的普通士兵不会让日常图景引人反感。他们文静地坐在长凳上,穿着褪色的天蓝色军装,但刷得很干净,他们像所有休假的军人一样身无分文,而几乎心满意足地过着休假的生活。他们呼吸着温暖的空气,看着来来往往的不属于他们的美丽姑娘(我父亲时不时地塞给他们二十法郎,叫他们去音乐厅),欣赏着华丽的商店玻璃窗和咖啡馆满是鲜花的露天座。“简直就不像战争。”他们嘟嘟囔囔地说。这种嘟囔有时充满惊奇而且近乎心满意足的心情,从来没有愤愤不平,也没有什么欲望。普鲁斯特可能是惟一懂得描写这种双重性的巴黎作家,他谈论的也是这同样的问题。一切迹象表明,战争随时还会发生,一个明智的人会对这个问题进行深思。然而,舆论必须具有足够强大的威力,才能逼使普鲁斯特把这些思考通过查路斯先生的嘴说出来。这个人物因为祖先是德国人,已经失宠,遭到鄙弃。相反,普鲁斯特担心与众不同的观点会带来危险,他只发表一些人云亦云的看法。人们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熟谙人类行为的人,竟把过去开酒吧的老板描写成热情的爱国者,因为这些老板在儿子牺牲之后,帮助守寡的儿媳妇照料酒吧,好像甘心躲在柜台后,至于是否取代儿子进行经营倒无所谓。儿子尽管参了军,但仍然还是经商的。按照圣卢的说法,“一战士兵”如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崇高,可以留传后世。他如今一定感到很意外。

相反,就是这同一个圣卢,在此受到了作者的小小指责,因为他受到了太好的教育,在谈到德国人时从来不用“德国佬”这种叫法,也不称德国皇帝为威廉。米歇尔也避免使用这两种说法,他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侮辱或粗俗的称谓丝毫无助于胜利的进展。

然而,我将巴黎的两年战争看得过于阴暗,也是错误的。米歇尔对我的学习过问得更少了。有一个中学的辅导教师很卖力地与我一起翻译色诺芬的作品,其中对万里大撤退过程的描写,也像战争公报一样使我感到乏味。我贪婪地阅读柏拉图的著作,当然是借助翻译本逐字逐句地读:原型、神话和对灵魂不朽的大辩论,对我来说差不多都是过眼云烟,但我并不放过,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精心挑选的一些有关雅典生活、居住在基菲索斯河畔的苏格拉底和斐德罗以及查米德斯和红脸吕西斯常去的角力场的情节。容易获得的乐趣就是同卡米伊去买东西和做饭。我希望做得比她更好,但我们笨手笨脚的程度不相上下。我们沿着塞纳河畔大步地走来走去,有时也乘游船。米歇尔和我常常到杜伊勒利公园欣赏那里的塑像,对恺撒和斯巴达克思评论一番。在阅读柏拉图著作的同时,我也学了一些数学(“只有数学家才涉足这个领域”)。这门科学,我以后还得重学。米歇尔有失眠的毛病,当用小块木柴和《时代日报》的碎纸生一点儿可怜的取暖火熄灭的时候,他就去睡觉了。我们有时听见他在走廊里徘徊,一会儿停在厨房的楼梯口,高声对我们说不要大笑。我们的确经常笑。以前当过纺织女工的小个子女人,现在成了什么活都干的保姆,也像我一样喜欢莫里哀。茹尔丹先生和布索尼亚克先生伴着我们吃粗茶淡饭(米歇尔将盘子往桌子当中一推,什么也没说),忍受着寒冷,经历着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