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20

奥克塔夫·皮尔麦茨的死仿佛跟任何一个人的死一样平淡无奇。几个月以来,他感到气闷,腰痛,腿部水肿。一八八三年二月份,他请来了村子里的本堂神甫听他的忏悔,并且要求家里全体仆役原谅他对待他们不够耐心。他年轻的侄女们决定念一次九日经为他祈福。病情随后有所好转;到了四月末,他甚至康复到可以接待客人。一天晚上他迟迟未睡,要给园丁几个命令,接下来的夜里,病情突然恶化:“我不行了,就要死了。永别了,埃米尔。饶恕我,上帝!对不起了,母亲!”他死得像个乖孩子,永远保持着他本性中的某些方面。

伊雷内夫人记录了这些细节,为比利时失去了这位作家表示惋惜,“他发挥了他的天才,就是为了给上帝争得荣誉”。她指出,她儿子奥克塔夫的作品,除了《树丛》和《致约瑟的书简》之外,书名都是由她选择的,这样一来,有三个书名就都是她起的了,而这并不要求多么大的发明创造。她其实是想特别说明,一直到最后,她都给她的儿子提出告诫和建议。她说,她并不想在这个儿子死后再活很长的时间。然而有关死亡的事,人们总是估计错误。她又活了很久。不仅死在奥克塔夫后面,而且在第二年死的埃米尔以及她的小妹妹佐埃的后面。德里雍家的最后一位小姐的晚景凄凉。一八九四年,我的母亲曾经毕恭毕敬地对这位频遭丧子之痛的姨姥姥做过一次短暂的拜访。

奥克塔夫的临终这样不事张扬,仿佛不该给各种传言以口实。然而,就像每个诗人的死总会引发的那样,传言还是越来越多。其中一个说法浪漫得出奇,让人忍俊不禁,甚至被写进了书里:奥克塔夫在一个美丽的月夜,独自一人在树林里拉小提琴,受了风寒。但这也是唯一一个有部分事实基础的传闻。自从音乐在中学的忧郁气氛中给了他安慰后,就成了他最喜爱的一件事,就好像他弟弟一样。而且,他喜欢把音乐跟森林中的天籁与芬芳混合在一起。他的一封信里曾写道,他每天晚上到树林中间去,用他珍贵的瓜尔内里提琴演奏一首门德尔松的奏鸣曲。他又接着说,很久以来,他就给这种愉悦画上休止符号了。但伊雷内夫人写道,在她儿子去世以前的几天,看到他冒着四月晚上的潮气,拿着他的提琴留连在外迟迟不归,心里很不安。人们也知道,村子里几个微不足道的流浪乐手,玩手摇风琴的,在大路上用吉他一曲接一曲地弹奏那不勒斯小调儿的孩子,他都请到城堡里来,那些人还把他称呼为“少爷”。他也很乐意屏定声息,藏在小树林后面听他们海侃,那些贝克福尔地方路易二世时代的奇谈怪论显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有另外的一些毫无根据的传言,说他挨过一个流浪汉或是偷猎者的冷枪。这当然是因为他总带着一支卡宾枪在夜里独自闲逛,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轻易地接待一些闲人,施舍得也过于大方,特别是因为歹徒在整个乡间肆虐,引起了普遍的惊慌甚至恐惧。最后,人们压低声音,说到跟当年让雷莫丧命相似的一件事故,说的是这个散步的人不懂如何把枪装上子弹。关于那个年轻人的死亡,家人怀着虔诚的善意说了许多谎话,无怪乎荒诞不经的传言会那么多。这里还夹杂进来一个诗意的想象角落:大家一致认为或许导致诗人死亡的那个事故是在深夜的某个时刻发生的,就在这个对他来说十分神圣的树林里,他在许多地方的树干上,刻上了这样的文字:NOX-LUX-PAX-AMOR。显然这就是他在森林的梦幻中不断重复出现的主题。

伊雷内的笔记和病人亲笔的信件写得都很清楚,不仅如此,如果需要的话,奥克塔夫的本性就没有自杀的倾向。这个题目,他自然涉及过。他觉得某些人适合于自觉自愿地死亡,在这些人里肯定就有雷莫,对生活有正面的炽热精神,他的本性不能容纳这过于充溢的力量。再加上基督教的精神把他推向了这个出口。我们很清楚,所有人,哪怕比奥克塔夫更为坚强,也会很容易地作出他本不赞成或他的信仰不容许的事,至少让他有一闪之间的错念,昏昏然不能自持。死亡的欲念也许是他的一个“黑夜中的暗斑”。他有这样的特性,二十岁时,他就为已不是十二岁而惋惜;到了四十四岁,他说他不再为莫里斯·德·盖兰的早夭感到痛惜,他一直热诚地崇拜这位诗人的作品。“他死得好,不然的话到今天就得活到六十六岁了。”五十岁时,他一方面惧怕死亡,同时又觉得活着太疲惫,在两者之间摇晃不定。他向往着让他本身的一部分从时间当中脱离出去,时间是“汹涌澎湃的海洋,上面漂浮着皮囊形体”。在这种情况下,时常就像一个疲乏不堪的人自做主张,作出了精神理智不敢作的决定。奥克塔夫对生死的理解就停留在这个生理乃至炼丹术的水平上,就好像人站在自身以外,不自觉地旁观着一个他自己引起的分化瓦解的过程。任何暴力的动作,任何情节剧中的小插曲都不需要。“改变形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用不着庄稼汉在瓜尔内里小提琴上狠狠打一拳或是不小心在枪里装上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