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35/38页)

孩子总是爱玩的。

这种事加斯帕尔也做得出来:爬上一台热乎乎的、抖动的机器,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对不起,小家伙。”他低声说。

他站起身。除了离开,还能怎么办?

他以自己惯常的方式行走,那个孩子一直留在他的视野里。恐惧在他心中翻腾。他一只手抓起恐惧,把它塞进一个盒子,拧上盖子。如果他尽快离开,这一切便可如同没发生过一样。现在这场事故只存在于他心里,它是一道私人的印记,一道只留在他良心上的刻痕。除了他,没有谁会在意。看啊,风依然在吹,时间依然在流淌。况且,只是一场意外。它就这么发生了,他毫无恶意,对过程也一无所知。

他转身就跑。当他跑到车头伸手转动摇柄时,发现引擎罩上的小盖子是开着的。盖子位于罩子的最前端,司机从驾驶室里是看不见的,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不用掀开外罩就能检查引擎。那个孩子是不是把它当作一个圆形迷你游乐室的入口了?为什么孩子一定要有这么强的好奇心?他能想象男孩是如何趴在车头,脚大致踩在哪里,手抓住哪里。底盘外沿、摇柄底座、悬挂弹簧的末梢、支撑头灯的细杆、开着的盖子的边缘——对于一只小猴子来说,有那么多选择。一个多么舒适的藏身之处,或许当温热躁动的机器猛然启动时他还有些兴奋,然而,恐惧和疲劳接踵而至。速度那么快,震动那么剧烈,路面如同一条激流在车下转瞬即逝。

他关上盖子,转动摇柄,然后匆忙回到驾驶室,把车推到一挡。他迟疑了片刻,考虑前方和身后各有什么。车猛地一震,开始向前移动。他踩紧油门,汽车开始加速。他把它调到二挡,然后是三挡。他看了看车侧面的后视镜。影像摇晃不定,但仍可以看清那个鼓包。他收回视线,盯着前方的路。

他并没有开出多远。路蜿蜒着没入高处的一片松树林。他停下车,关上引擎,静静地坐着。然后他抬起头,从没有玻璃的前窗看出去,透过树丛望向来路。他离那段路已经很远了,但仍然能注意到移动的物体。他看见一个微小的人影,只是一个点。那人在跑。他通过狂奔的双腿隐约看出那人的衣着,推测那是一个男人。那人一直跑,然后突然停下来,向前一扑,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最后,那人站起身,把那一小团从路上抱起来,沿原路往回走。

托马斯的心在下沉。他作为一桩盗窃案的受害者,现在却犯下一桩盗窃案。两次被偷走的都是孩子。两次他的善良和悲伤对于结局都无能为力。两次都是命运在作祟。有苦难也有好运,但他的好运再一次用尽了。他忽然感觉自己被吞噬了,仿佛他是一只在水面上挣扎的小虫,一只巨大的嘴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他回过头。他启动汽车,继续上路。

在埃斯皮尼奥塞拉的教堂他没有发现任何宝物,在莫弗雷塔同样一无所获。只剩下桑塔利亚的教堂了。如果乌利塞斯神父的十字架苦像不在那里,他该怎么办?

去桑塔利亚的路上,他开始感到不适。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每次来袭时他似乎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胃的边界。边界之内,绞痛紧咬住他不放。阵痛稍一缓解,下一波痉挛接踵而至,然后恶心的感觉蔓延到全身。爆发是剧烈的。唾液充满他的口腔,它的味道、它的存在,进一步加重了恶心。他停下车,跌跌撞撞下了车,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他双膝跪地,秽物从口中喷涌而出,一股白色的激流喷溅在草地上。腐烂奶酪的恶臭。他蹲下直喘气。恶心的感觉再一次势不可当地涌上来,他又吐了一次。吐完之后,胆汁把喉咙烧得生疼。

他蹒跚着回到车上。他在后视镜里照了照。他邋遢不堪,眼窝深陷,头发黏连蓬乱,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样。他简直就像一串烤肉。他度过了一个阴森、失眠的夜晚,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悲伤阴沉的小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的胃不住地收紧又放松。他猛然醒悟,自己的病是因为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他的体内推搡。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一座名叫图伊泽洛的村庄。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村里的广场却空无一人。他下了车,从广场中央的水池里掬水喝。他应该洗个澡,但他实在打不起精神,也不太在乎。他更想找个地方买些吃的。葡萄牙高山区的小村里,村民大多自给自足,或者通过物物交换维持生活,有时一户人家也可以是一间非正式的商店,但在图伊泽洛,连这样的商店也找不到,只有大片的菜园和放养的牲口。这座村子里到处是动物:猫、狗、鸡、鸭、绵羊、山羊、奶牛、驴、鸟。等他回到车上,腹痛又一次袭来。他刹住车,定定神。这时,村里的教堂进入他的视线。那是一座低矮的建筑,朴素、简洁,但仍独具魅力。灰白的石墙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向来认为质朴的建筑风格最适合宗教氛围。在教堂里,唯有圣歌飞扬,其他华丽之物都只是在假借信仰之名展示人类的傲慢。图伊泽洛的这座教堂,没有高耸的尖顶,没有肋拱,也没有飞扶壁,但它更贴切地体现了步入教堂的信众真实的谦卑。这座教堂不在他的名单上,但进去坐坐或许能让他暂时忘却腹痛和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