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34/38页)

此处夜晚的严寒是他在葡萄牙未曾经历过的。入睡时他裹紧毛毯,穿上能找到的每一件衣物。他把帆布雨篷剪成小片,用它们勉强修补破损的车窗,于是车厢内变得十分昏暗。他点起蜡烛取暖。一天清晨,当他醒来时,发现大地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等到下午三四点钟,雪化了大半,他才敢开车上路。没了挡风玻璃,驾驶时异常寒冷,他不得不放慢车速。

白天总有一些时刻让他注意到这片风景的美丽。它往往与地貌无关,更多取决于天气和光线的变幻。他不再像身处南部地区时那么容易迷路,因为村庄日渐稀少,道路也寥寥无几。不过这些道路都破败不堪——多年前它们由一个雄心勃勃的政府铺设,却被之后的每一届政府遗忘。实际上,整个地区似乎都被当权者遗忘了。然而,和所有乡村一样,一座座教堂在葡萄牙高山区竖立起来。各个村庄争相书写自己的历史。他仔细研读地图,锁定了五座村庄:圣儒里奥-德帕拉索斯、桑塔利亚、莫弗雷塔、瓜德拉米尔和埃斯皮尼奥塞拉。倘若能如他所愿——一定会的,一定会的——那么在其中一座村庄里,他会发现那件被变幻莫测的历史洪流冲刷上岸,由乌利塞斯神父的痛苦凝结成的作品。

他先去了圣儒里奥-德帕拉索斯村。村庄教堂的木制十字架苦像平淡无奇。瓜德拉米尔教堂的祭坛上的苦像也是一样。

意外发生在去埃斯皮尼奥塞拉的路上。

他在一个明朗的黎明醒来。空气明净、无味、干燥,完全不同于气味繁复的葡萄牙海岸空气。他行走在路旁的沙砾上,鞋底爆出沙沙的干涩脆响。一声鸟鸣令他一惊。他仰起头。就在那个瞬间,一只猎鹰冲着一只鸽子俯冲下来。空气中一阵震颤,几片羽毛零乱飘落,猎鹰的身影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利爪紧紧抓住殒命的鸽子,继续优雅飞行。它扇动翅膀,重上高空。托马斯目送它消失在远方。

行驶了大约一小时之后,道路变得开阔平坦,两侧的土地也一样。就在那时,在汽车引擎盖的前翼上,那个孩子出现了——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孩子的手出现了。那一幕那么诡异,那么出人意料,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一根树枝吗?不,确定无疑那是一只小手。如果一个孩子摁着车头站起来,那里正是手的位置。人的身体被汽车碾过时是什么声音?显然就是他此刻听到的:轻柔、短暂,“砰”的一声。

和每个受到惊吓的人一样,他的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又转得飞快。他必须看看那个孩子。也许他只是受了伤,也许他只是吓坏了。假如真是个孩子的话。他伸头出去,向后张望。

他看见车后的路上有个越来越远的鼓包。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

他停下车,走出车外。他摘下帽子和护目镜,屏住呼吸。那个鼓包很远了。他背身朝它走去。他每次回头,它都更近一分,他的胸口也更紧一分。他越走越快,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他终于忍不住转身朝那个鼓包跑去。真的是个孩子。看上去五六岁,穿着偏大的衣裳。一个大脑袋的农家男孩,一头令人惊讶的金发,一张可爱、漂亮的脸,只是被一道道污垢弄脏了。什么样的葡萄牙人会有这样的眼睛——蓝色?返祖现象,还是外国血统?四目相对,让他心惊胆战。

“孩子,你还好吗?孩子?”

最后一句他喊得很大声,仿佛死亡只是一个听力问题。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严肃的神情。托马斯跪下来,触摸孩子的胸口。他只感到凝重。一条涓涓血流出现在孩子身下,以河流惯常的方式在地面上流淌。

托马斯浑身战栗。他抬起头。一阵微风拂过。无论目光投向哪个方向,都是一如既往的壮丽景色:近处的荒野植被、远处的农田沟壑、道路、天空、太阳。所有的一切各归其位,时间依照自己的韵律流淌。然后,眨眼之间,没有任何警告,一个小男孩打乱了所有的秩序。田野当然会注意到;它们会升起,掸去尘土,凑上前投来关切的目光。道路会像蛇一样翻卷起来,发布哀伤的声明。太阳会在悲戚中暗淡下去。重力也会深陷沮丧,各种物体浮在空中,质疑存在本身。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田野依然沉默,道路依然笔直,早晨的阳光不曾眨眼,依然射出清冷的光。

托马斯回想最后停车的地点。那是在几公里之前。他打了个盹儿,前额靠在方向盘上,引擎仍然在转。这个孩子会不会是趁那个时候爬上车头,而他正低着头未曾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