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33/38页)
地貌一路变换,气候也由热转冷。葡萄牙内陆地区的冬季阴冷潮湿,车厢的金属框架和穿过破碎车窗的冷风加深了寒意。托马斯走出车厢。除了路面隐约的微光,目之所及只有黑暗。他想,动物知道无聊,可它们是否懂得孤独?他认为它们不懂。这不是同一种孤独,这是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孤独。他属于一个孤独的种族。他回到沙发上,把自己裹进貂皮大衣,再盖上三张毛毯。他或许短暂地睡着了,但即使如此,他也梦见了一个寒夜,梦见自己瑟缩在一辆汽车的车厢里,等待着。无论清醒时还是在梦中,他都处于同样的悲惨境遇。在这几小时里,一个问题困扰着他:哪天是圣诞节?他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第二天一早,他顺利发动了汽车,顿时心情大悦。路旁的土地越发贫瘠,农耕的痕迹一一隐去,远古的岩层逐渐裸露出来。跃入眼帘的,皆是高耸的明亮岩层,简单、纯粹,一望无际。
他开始频繁迷失方向。在此之前,路还算好走,幸亏有地图,再加上几分运气,他倒没怎么迷路。离开布朗库堡之后,好运不复存在。日子过得一片混沌。他绝望地开进一座村庄,拉着一个村民问:“我找拉波拉-多科阿已经三天了。请告诉我,它在哪里?哪个方向?”那个年老的村民惊恐地望着这个一身臭气、面容憔悴的男人和这台同样一身臭气、面容憔悴的机器(昨天和前天他都看见这人驾着这台机器呼啸着穿过村庄),怯生生地说:“这里就是拉波拉-多科阿。”另一次迷路时,托马斯央求路人告诉他阿尔梅达在哪里,那个本地人笑了,大声回答:“阿尔梅达?不在这儿,哥们儿。阿尔梅达在边境的另一边。”托马斯瞪着那人的嘴,惊恐地意识到他说的不是轻柔的葡萄牙语,而是粗鲁的西班牙语。他开足马力冲回葡萄牙,生怕他未曾留意的那条边境线现在会像无法逾越的山脉般升起。
指南针也不管用了。无论在哪条路上,它总是指向远离道路的荒野。指针颤抖着,如同他颤抖的身体。
迷路的原因多种多样,迷路的状态和迷失的感觉却是相同的:麻木、恼火、倦怠、绝望。经过马塞杜-迪卡瓦莱鲁什之后的某个地方,一群野孩子向汽车投掷石块,大象皮革被砸破,金属车罩被砸得坑坑洼洼,最糟的是,驾驶室的挡风玻璃也碎了。这意味着他不得不迎着呼啸的寒风驾驶。他穿上外套,戴上护目镜和帽子,可惜缺了那双精致的皮手套——它们在车厢火灾中被烧得焦脆。他又一次遇上爆胎,而这次他必须得修了,因为挂在脚踏板上的那只已是换下的破胎。
一天下午,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虽然没有任何路标,但地图表明他已进入葡萄牙高山区——从逐渐向上的坡度和路旁越发陡峭的崖壁就能看出来。他欣喜万分。很快,很快他就能找到梦中的教堂,他独到的眼光将得到完美的证明。使命即将达成。他将面对一尊非同寻常的十字架苦像,向它倾诉过去一年他背身行走时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道路很快变得平坦和缓。他迷惑地左右张望,发觉自己正在驶过一个国家虚荣的产物。每个国家都渴望炫耀自己的山脉,将其视作掌上明珠,因此这片贫瘠的荒野——高度不足以被誉为“山峰”,用作农田又嫌高——被安上了一个雄伟的名字。但是葡萄牙高山区并没有高山。这里没有高过山丘的东西,也没有所谓的“群山环绕”,只有一片广袤、起伏的草原,几乎不见树木;这里凉爽、干燥,被明朗沉静的阳光漂得发白。他期待见到积雪和岩石,眼前却只有低矮蔓生的金黄色荒草。草原蔓延到目光尽头,其间只点缀着零星的小片树林。仅有的“山峦”是一些表面坑坑洼洼的怪异圆石,它们体形庞大,是某种剧烈地质运动的遗迹。草原各处流淌的小溪散发出意想不到的活力。这片草原,正如它的同音词所暗示的那样(14),是人们前往某地中途的临时落脚点。历史上一代代贫困的本地人迫不及待地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搬去世界各地更宜居的地区,他同样希望尽快穿过此处。沿途经过的村庄凝聚了他在村庄之间的开阔地带里感受到的孤寂。他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散发着岁月和孤独的气息,却没见到一个孩子。这些人住在简陋的四方形石屋里,屋顶铺着页岩,人的房间搭在牲口棚的上方,这样人畜之间形成了共生的关系——人获得温暖和食物,动物获得饲料和安全。这片土地不适宜深耕细作。只能见到小片耐寒的黑麦、大块的菜地、栗子树林、蜂房、大量的养鸡棚、猪圈,以及成群游荡的山羊和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