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9/38页)

他谈到一种“混血的沉默”,一种小岛的湿热与岛上不幸居民之间的结合。这种混血的沉默无处不在。奴隶们精神萎靡,做什么都需要有人逼迫,就算干起活来也一言不发。至于那些注定在圣多美度过余生的欧洲监工,他们的命令往往简短而缺乏耐心,奴隶即使听清了也多半不会立刻执行,话音落下又是深深的沉默。奴隶在种植园里从日出工作到日落,没有歌唱,甚至没有对话,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休息,沉默变得更加难以回避。一天的劳作结束后是无言的晚餐、独处,然后是辗转难眠。圣多美的夜晚比白天更喧闹,那是昆虫的狂欢。日出之后一切周而复始,沉默依旧。

滋养这种沉默的是两种情绪:绝望与愤怒。或者,借用乌利塞斯神父的话,是“黑色的深渊与红色的烈焰”。(托马斯对这两者是多么熟悉!)他和岛上神父的关系日趋紧张。他从未透露自己的不满源自何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结果都很明确:他和所有人都越来越疏远。在日记里,有关他和欧洲同胞之间往来的记述越来越少。除此之外,他还能和谁交流?社会地位、语言和文化的障碍使得白人与奴隶之间的友好往来困难重重,哪怕这个白人是位神父。奴隶来了又走,与欧洲人的沟通仅限于他们瞪大的眼睛。至于本地土著,他们都是获得自由的奴隶或者白人与黑人的混血儿,有求于白人时总是战战兢兢。和白人交易,为他们工作,然后从他们视野里消失——这是最佳的策略。乌利塞斯神父伤感地写道:

土著的小屋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空虚如涟漪一般在白人身边漾开,将他们孤立。我也不例外。我是一个在非洲的孤独的白人。

托马斯停下车,仰头望了望天。下午的天气已经转凉,层云蔽日,不再适宜驾驶。他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应当适时钻进貂皮大衣。

第二天沿途人烟稀少,直到科索。那里有一座横跨索拉亚河的小桥,狭窄的桥身下一群白鹭和苍鹭静静地伫立水中,汽车靠近时才惊觉飞起。他欣喜地望见一片橘子树林,那是晦暗天空下仅有的一抹亮色。他盼望太阳能探出头来,因为只有阳光才能造就风景,只有阳光才能让色彩浮现,让轮廓凸显,让生机勃发。

他在一座名为蓬蒂-德索尔的小镇外停了车,走路进城。步行让他身心舒畅。他大步流星地倒着走,几乎已经连蹦带跳。不过,他身上怎么这么痒?他忍不住挠着头皮、脸和胸口。原来是身体急需洗澡了。他的腋下已经散发出异味,下体也一样。

他进了城。人们盯着他,惊讶于他走路的方式。他找到一间药店,希望能买到汽油——伯父叮嘱过他,要尽可能多地补给。他询问柜台前的男人有没有汽油。他接连换了几种名称,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才点了点头,从货架上取下一只小玻璃瓶,看样子还不足半升。

“还有吗?”托马斯问。

药剂师转过身,又取下两瓶。

“我还想多买些,谢谢。”

“没有了。这是我全部的存货。”

托马斯心里一凉。按照这种补给量,他需要扫荡蓬蒂-德索尔和葡萄牙高山区之间所有的药店。

“好吧,那我就买三瓶。”他说。

药剂师把汽油瓶拿到收银台前。付款的手续一切如常,那人的举止却有点儿古怪。他用一张报纸将那三个瓶子裹好,然后,当另外两个人进店时,他匆忙把包裹塞给托马斯。托马斯注意到那人正死死盯着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挠了挠头。“有问题吗?”他问。

“没,没问题。”药剂师回答。

托马斯一头雾水,却也没再说什么。他出了药店,在城里转了一圈,记住之后的行车路线。

一小时后他驱车回到蓬蒂-德索尔,一切都不对劲了。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在城里兜的圈子越多,就越引人注目。每个拐弯处都有一大群人围观。在一个急转弯处,当他手忙脚乱地转动方向盘时,车再次熄火。

人们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有人好奇,有人恼怒。

众目睽睽之下,他仍然镇定地启动了引擎。他甚至感觉可以调到一挡。不过,当他面对方向盘时,却不知道该往哪边打。熄火之前,为了迎合前方急转弯的刁钻角度,他接连打了好几次方向盘。他努力用逻辑分析——这边,还是那边?——但他怎么也无法确定。他注意到紧挨着汽车头灯的人行道上站着个胖男人,约莫五十岁。他穿得比其他人都好。托马斯探出身子,压过引擎的轰鸣朝他大喊:“劳驾,先生,求您帮个忙!我的机器出问题了,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不想麻烦您。不过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轮子,就是您面前的那个,在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