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我在晚宴席间没有告诉他们的是,有钱人已经找到了,当天夜里,在肯斯科夫上方群山中的某个地方,人们会举办一场伏都教仪式。这是约瑟夫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人,因为他需要我开车送他过去。我敢肯定,要是我拒绝的话,他会拖着他那条残腿一路走到那里。现在已过午夜,我们开了大约十二公里路,然后把车停靠在肯斯科夫背后的公路上。下车后我们能听见十分轻柔的击鼓声,好似产妇分娩时跳动的脉搏。听那动静,就好像炎热的夜晚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前方有一间透风敞亮的茅草棚屋,里面烛火摇曳,泛出道道白光。

这将是我目睹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伏都教仪式。在那两年兴旺发达的好日子里,出于义务,我曾经观赏过为游客们表演的伏都教舞蹈节目。在我这个生来就是天主教徒的人眼中,那些舞蹈令人厌恶,如果圣餐礼仪式被放在百老汇,用芭蕾舞剧的形式上演,大概也会给人同样的感受。现在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我欠约瑟夫的人情,而且让我印象最鲜活的并不是伏都教仪式本身,而是菲利波的那张脸。他坐在神棚对面的另外一侧,和他周围的黑人相比,他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更为年轻。他闭着眼睛,谛听着轻柔、秘密、持续敲击着的鼓点,还有一队白衣女子的合唱。神棚的支柱立在我们中间,高高竖起,仿佛一根天线,作为迎接诸神降世的通道。柱子上挂着一条皮鞭,用来纪念从前受人奴役的岁月,另外,根据一项新的法律规定,柱子上还钉着一张“爸爸医生”的肖像照,提醒人们记住今日所受到的奴役。我想起了年轻的菲利波对我的指责所作出的答复:“也许来自达荷美的诸神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政府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琼斯也辜负了他——他没有布伦式轻机枪;现在他待在这里,谛听着鼓声,等待着,等待力量,等待勇气,等待作出决定。泥土地上,在一只小火盆的周围,有人用炉灰画了一个图案,召唤神明的降临。这是在召唤雷格巴,那个喜欢引诱妇女的欢乐之神,还是在召唤爱斯利,贞洁与爱情的处女之神,或者是奥贡·费拉耶,战士们的守护神,还是那个身穿黑衣、戴着通顿·马库特的墨镜,对亡者无比渴求的星期六男爵?主持仪式的巫师知道,也许那个为仪式出资的有钱人也知道,而我猜想,已经参加过入会仪式的人应该也能读懂那个用炉灰画成的象形文字。

仪式在到达高潮前持续了几个小时。是菲利波的面孔让我保持着清醒,没有在反反复复的吟咏合唱与鼓点声中昏沉睡去。祈祷词中夹杂着几句拉丁语,它们如同沙漠中的小小绿洲,让我备感熟悉:“救我们脱离凶恶18”,“天主的羔羊19”,从眼前摇摆而过的圣旗上写着献给圣徒们的祈祷文,“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20”。中途我看了一眼手表的指针,微弱的磷光中,只见指针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

巫师手上摇晃着香炉从里屋走出来,但他在我们面前晃荡的那个香炉其实是一只受缚的公鸡——那对愚蠢麻木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面圣露西21的旗帜在它背后挥舞。巫师在神棚内绕完一圈后,把鸡头塞进嘴里,干净利落地一口咬了下来;公鸡翅膀仍在拍打扑扇,鸡头却躺在泥土地上,像一个破玩具上的零件。接着,巫师弯下身,像挤牙膏似的用力挤着鸡脖子,将铁锈色的鸡血添洒在地上的灰色图案中。我望向对面,想看看精致纤弱的菲利波对他同胞的宗教作何反应,却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本来也想一走了之,但我跟约瑟夫捆在一起,而约瑟夫则被棚屋里的仪式迷住了。

随着入夜更深,鼓手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他们不再试图压低击鼓的声响。在里屋中,一座祭坛周围堆满了旗帜,一根十字架立在一幅烙画祷词下面,那里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不多久,从里屋拥出一支队伍。他们抬着一个人,我起先以为那是一具用白布裹好准备下葬的尸体——脑袋被白布盖住,一条黑色的手臂松垮垮地悬垂着。巫师跪在火堆旁,吹旺余烬中的火苗,直到火焰熊熊燃起。人们把尸体放在巫师身旁,他抓住那只松弛的胳膊,将它按进火焰里。我看到那具尸体往后退缩,这才明白那是个活人。也许这个新入教的信徒还疼得大叫了起来——虽然由于喧嚣的鼓点声与女子合唱声,我无法听见他的叫喊,但我可以闻到皮肉烧灼的焦臭味。那具“尸体”被抬了出去,下一个人又顶了上来,然后又是下一个人。夜风穿过棚屋吹进来,将火焰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最后一具“尸体”明显是个小孩子——身高还不足一米,而这一回,巫师抬起孩子的手,举在离火焰几厘米远的位置上——他不是一个心地残忍的人。当我再次朝神棚对面张望时,我发现菲利波已经回到了原位,这时我才想起,在刚才被按进火里的手臂中,有一条胳膊看起来肤色似乎很浅,就像黑白混血儿那样。我告诉自己,刚才那个人绝不可能是菲利波。他曾经出过精装限量版的个人诗集,用上好的羊皮纸装订。他和我一样受过耶稣会士的教育;他在索邦大学念过书;我还记得他在泳池边如何对我引述波德莱尔的诗句。倘若连菲利波都成了伏都教的新信徒,那么对于将国家拖入深渊的“爸爸医生”来说,这将是何等重大的胜利啊。火光照亮了钉在柱身上的照片,照亮了那副沉重的眼镜,也照亮了那双眼睛,它们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是在仔细观察一具等待解剖的尸体。曾几何时,他是一名成功抗击伤寒疫情的乡村医生,还是海地民族学学会的缔造者。巫师祈祷着达荷美的诸神降临人间,多亏我以前在耶稣会受过的教育,现在我也能像他那样流利地引述出拉丁语格言:“最高尚的人也败坏了……”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