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页)

康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们在图书室中交谈着,而在张讲述的大部分时间里,康维都在透过窗户眺望那条通向外界的隘道,只见一溜云彩横挂在山巅。“一个多么可怕的故事,张,”康维呆了一会儿才说,“它让人感到时间好像一个恶魔,守候在峡谷外面随时扑向那些不愿呆在谷里的懒汉。”

“懒汉?”张感到不解地问。他的英语水平极好,但有时对某些俚语也不甚了然。

“懒汉,”康维向他解释道,“是个俚语——slacker——就是无所事事者。当然,我并不是当真的。”

张点点头,表示感谢。他对语言非常感兴趣,喜欢富有哲理地琢磨一个词。“很有意思,”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们英国人把懒散当做一种恶习,而我们恰恰相反,懒散通常比忙碌更受欢迎。现在的世界太紧张了,多一些懒散者不是很好吗?”

“我倾向于你的看法。”康维答道,神情既严肃又像开玩笑。

在会见过活佛后,康维陆续认识了一些新面孔。这些新相识与康维相处得不即不离。张为他们互相引荐时,既不过分热情,也毫不勉强,而康维则感受到一种非常吸引他的氛围,在这新的氛围里没有紧张兮兮的喧嚷,也没有面对延宕的失望。张向他解释说:“有一些喇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接见你——也许是好几年——但不用觉得奇怪。时候一到,他们便会准备好与你结识,他们不急于这么做并不表示他们不愿意这么做。”以前康维到外国使馆拜见新到任的官员时,也常有这种感觉,他认为这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他也确实见到了一些人,而且非常愉快,同这些三倍年长于他的人攀谈,一点都没有在伦敦和德里那种强人所难的尴尬。他认识的第一个人叫迈斯特,是个典型的德国人,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一支探险队的幸存者。他英语讲得不错,尽管有口音。几天后,他又高兴地结识了活佛曾特意提到的那个音乐家阿尔丰斯•布里亚克。这位精瘦结实的小个子法国人看上去很年轻,却声称自己是肖邦的门生。康维觉得他和那个德国人都很好相处。他已经私下里对他们进行了分析,并经过几次更深入的会面之后,康维得出两个结论:这些人虽然外貌各异,但看起来年龄上无多大差别。再有就是,他们聪明睿智,但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全都四平八稳,很有分寸。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康维总能作出恰如其分的回应,他发觉他们都看出了这一点,自己也很是满意。他还发现,他们其实与其他任何有文化的群体一样易于相处,尽管他们在听他回忆那些遥远而不熟悉的往昔时常常表现出一种古怪和奇特的样子。比如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在交谈中问起康维是否对勃朗特姐妹感兴趣。康维说一般般,于是那老者说:“你知道,四十年代我在约克郡西区当副牧师,我到过海沃斯在牧师住宅区住过。在那里我对勃朗特姐妹作了一番全面的研究——真的,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她们的书,也许你什么时候会想拿去读读?”康维热诚作了应答。

后来,他和张一起出来,一路谈论那些喇嘛们各自入藏前的生动回忆。张告诉康维,所有到这里的人首先要回顾自己来此之前的生活,这是整个修炼过程的一部分。“在心中廓清前半生,全面审视自己的过去。这是达到清心寡欲境界的第一个步骤。就像任何对前景的展望,要力求精准和清楚。在这里待上足够久之后,你会发觉自己晚年的生活逐渐悄然转向一个新的焦点,就像透过一台调整了焦距的望远镜,一切事物将固定而清楚地突现出来,并按其正确的深刻含意恰当地均衡布局起来。譬如,你碰见的那位夏洛蒂研究者就认清了他生命中最重大的时刻是他年轻时拜访那所住着一位老牧师和他三个女儿的老宅子。”

“这么说,我首先得努力开始回忆我的重大时刻了?”

“不必费力,它们会自己涌上你的心头。”

“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它们。”康维郁郁地说。

然而,不管过去会不会涌上心头,康维觉得眼下就很幸福。他或是在藏书楼读书,或是在音乐室里弹奏莫扎特。想到香格里拉具有抵抗时间与死亡的神秘力量,他心中隐隐感到一种感情在深深涌动,仿佛香格里拉就是生活的真谛,这真谛就存在于那能掌控年龄的魔力之中。此刻,他脑际中又生动地浮现出他与活佛谈话的情景,随着思绪的每一次转移,他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理智轻柔地牵扯着心灵,仿佛千万种柔声细语在耳际回荡,消释着他的疑虑。

罗珍有时来弹奏一些高深而动人的赋格曲。他总是静静地在一旁聆听,在那一丝微弱而羞怯的微笑的牵动下,她的双唇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康维想知道这微笑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但她很少说话,虽然她已经知道康维会说中国话。马林森也喜欢来音乐室,那时,罗珍便成了哑巴。康维却能感觉得出她从沉默中散发出来的一种动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