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张听说康维再次被活佛召见,很是惊讶地说:“这很不寻常。”这话从一个难得使用夸赞之词的人口中说出来,其意味可想而知。他一再强调说,喇嘛寺的规章制度订立以来还从未有过例外;活佛从来不曾如此急切地连续召见一个新人,除非这人在五年内能修炼到相当境界。“你知道,这是因为,和新人谈话,活佛有很大的心理负担。那种凡夫俗子的无所顾忌的感情宣泄令人厌恶,这在他那种年纪的人更是难以忍受的令人不快的经历。我相信这对我们将会很有启发——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相当不寻常。”

对于康维而言,自然也没有比这更非同寻常的了。但经过第三第四次与活佛会见之后,他也感到奇怪了。有些事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要不然他们两人的思想怎么会如此默契;想到这,康维藏在心中的那份紧张似乎也轻松了许多。他带着异常平静的心情离开了活佛的房间。他不止一次为活佛那超凡的智慧所倾倒;那些小蓝瓷碗中的茶香让人的思维也变得生动而素雅,让康维意念中的理性因素仿佛也幻化成了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

他们已经无所不谈,谈起来也无所顾忌。谈话中处处闪耀着哲理之光;香格里拉这条悠长的历史隧道,让他们无法拒绝对自身灵魂的审视,新的可能展现在他们眼前。对康维来说,这是一次尝试的体验,但他并不刻意压制和掩饰自己对此所持的批评态度。他曾竭尽全力为自己的一个观点进行辩解。活佛称赞康维见多识广,同他的年龄太不相当了,“我看得出,你身上有着同你的年纪极不相称的成熟睿智,你一定经历过很不寻常的事。”

康维笑道:“与我的同辈相比,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寻常的经历。”

“我无从得知你以前的模样。”

片刻之后,康维回答道:“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你觉得我显得老成,不过是由于我过早地拥有了一些强烈的体验使我有些疲惫。我在19岁到22岁接受了高等教育,毫无疑问,这是极好的教育,但也让人很难忍受。”

“战争期间你有过很不幸的经历吧?”

“也说不上有多么不幸。我当时很激愤又很无奈,恨不得自杀。恐慌、威胁等等,见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实际上,和常人一样,我有时也会大动肝火,有时也嗜酒买醉,然后去杀人,放纵情欲;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虐,一个人,做过这一切之后,剩下的只有极端的空虚无聊和烦躁不安,以后的生活也必将永远处在阴影之中。请不要认为我是在自哀自怜,说起来我已经算是够幸运的了。不过,那也就像到了一所很糟的学校,你要有心,总能找到乐子,只是精神时不时来崩溃那么一次,所以,也并不真正开心。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比大多数人更有自知之明。”

“那你还想继续你的学业吗?”

康维耸耸肩,答道:“或许,激情枯竭之时就意味着智慧的开端,要是你愿意这么篡改一下这句格言的话。”

“我的孩子,这也正是香格里拉的信条。”

我很清楚,那也就是为什么在这里我感到如此的自在愉悦,无拘无束。”

他说得一点不差。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感到灵与肉融合的一种满足的感觉。像佩劳尔特和亨舍尔以及别的喇嘛一样,他也被香格里拉富有的魔力咒住了。蓝月山征服了他,使他不能自拔。

他环顾四周,发着微光的山脉是那样晶莹,纯洁无比,无法接近;而深谷的青翠则令他感到目眩。这是一幅无与伦比的美景。从莲花池方向飘来的古式钢琴发出的音符与之交织,形成仙乐与美景的结合。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爱上了那个弹琴的满族姑娘,但这种爱全无所求,连回报也不抱希望,仅仅是心仪罢了,这只能在他的情感世界里留下一些供回味的素材。他把她当做温柔与脆弱的象征,留在心中珍爱。她那秀雅的谦逊之风,她纤纤玉指在琴键上的触碰,都令他感到一种温馨而亲切的感觉。他和她谈天说地,用一种她能够接受的方式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可她绝不透露自己微妙的内心深处的秘密。某种意义上,康维自己也不希望捅破这层诱人的面纱。他忽然意识到,得到这渴望已久的珍宝唯一的条件只是——时间,而时间他有的是,他的时间足够等待任何他希望发生的事。在这期间,一切渴望都会在必将得到满足的允诺中渐渐退却。一年后,哪怕十年后,他仍有的是时间。这样一幅憧憬展现在他的脑海中,令他心满意足。

与此同时,他还在另一种生活中——他要去面对焦躁不安的马林森;热心亲切的巴纳德;顽固不化的布林克罗小姐。他们在许多事情上都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他觉得,要是他们都像他一样明白整件事情那该多好。和张一样,他也估计到,那个美国人和修女并不难说服。事情在渐渐发生变化,令康维吃惊的是,那个美国人某一天突然说他已经改变主意,愿意留下不走了。他自己的解释是“没有人不能习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