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艺术(第3/4页)

即使知道自己将在漫长的痛苦中死去,许多人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延长生命。拉里·埃里森,这名全美第三富有的人为延长寿命的研究砸下几百万美元,因为“死亡令我气愤,在我看来它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埃里森视死亡为敌,以为凭借医学力量就能将其消灭。

难怪只有富得流油的白人男子才会痴迷于长生不老。这些人享尽了体制内的特权,认为特权理应无限延伸。我曾经还和这种人约过会,他叫艾萨克,是南加州大学计算生物学博士候选人。他一开始念的是物理,后来发现生物学上人类不一定要衰老,便毅然换了专业。“发现”这个词可能有些抬举他了。“我有一个设想,将物理原理和生物原理结合在一起,我们就能控制人体机能,永葆青春。结果发现这个领域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当时我就想:‘靠,不是吧。’”我们在吃有机鸡肉做成的三明治时,他跟我解释道。丫竟然是认真的。

艾萨克的梦想还包括成为摇滚明星和小说家,他确实尝试过,现在却一头扎进线粒体和细胞的死亡世界中,力图让人类衰老的速度比蜗牛爬得还慢。我决定和他谈谈。“现在人口过剩,”我说道,“到处都是贫穷和灾难,我们连目前还活在地球上的人都养活不了,更别提长生不老的人了!而且试想一下,那些本应活到300岁的人不巧在22岁时意外身亡,岂不是更痛苦?”

艾萨克无动于衷。“这个研究不是为了其他人,”他说,“是为了我自己。我一想到衰老就害怕。我不想死,我要永远活着。”

死亡也许是生命的终结,但也是人类创造力的源泉。卡夫卡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终结。”死亡让我们勇往直前,促使我们完成目标,去学习、去爱、去创造。几千年前就有哲学家宣告这奥义,但一代又一代人选择视而不见。正是因为死亡的驱动力,艾萨克才拿到博士学位,探索科学的极限,创作音乐。如果长生不老,他很有可能彷徨在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之中,丰富多彩的生活只剩下单调和乏味。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来源于死亡定下的期限。艾萨克还没意识到,正是死亡——他一心想要击败的对手——造就了他。

图图去世的那天早上,我正在洛杉矶一家火葬场给骨灰盒贴标签。当了一年的尸体运送司机之后,我跳槽去了一家殡仪馆,负责当地办公室的运营。我和死者家属一同工作,与医生、法医办公室和死亡证明办公室协调葬礼和火化事宜。

我接起一通电话,里面传出我妈的声音:“刚才瓦莱丽打电话给我了,她有些歇斯底里,说图图停止了呼吸。我想她已经死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我可以处理得很好,但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办。”

我急忙联系家人和殡仪馆,在电话中度过了这个上午。这和我的日常工作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是我的外婆,一位和我家只隔一个街区、给我提供大学和殡葬学院学费、管我叫“凯特甜心”的挚亲。

殡仪馆人员到达之前,瓦莱丽把图图的遗体放在床上,给她穿上绿色的羊毛衫外套,搭配一条色彩鲜艳的丝巾。我妈发给我一张彩信。“这是图图。”她写道。虽然是手机拍下的照片,图图祥和的表情也清晰可见。这几年她从未如此祥和过,她的脸不再因为搞不懂这个世界而皱在一起。她嘴巴微张,脸色煞白,像一具保留了生前余韵的美丽空壳。我至今保留着这张照片。

我乘下午的航班飞回夏威夷。半睡半醒之间,我梦见在殡仪馆见到图图。我走进房间,看到一具瘦小的遗体摆在水晶棺材里,她的脸已经腐烂,又黑又肿。有人给她做了防腐,但怎么看怎么别扭。“你对她的样子还满意吗?”葬礼承办人问道。“上帝啊,不!她看起来可怕极了!”我尖叫着抓起一张毯子把她盖住。我说过不要防腐,但他们还是做了。

实际情况是,我的家人让我安排图图的葬礼,毕竟技术上来说我是专业人士。我们决定办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然后见证火化。当我们走进瞻仰室时,我猛然醒悟过来,为什么那个新西兰男人(也许是澳大利亚人?估计这将永远成为一个谜)会说“还是以前看上去好”。在金属丝和强力胶的作用下,图图的嘴巴紧闭,看起来一脸痛苦。我太知道这些把戏了。他们还给她涂上鲜红的唇膏,图图生前从来不用这种颜色。我一直对粉饰死亡深恶痛绝,却让自己的外婆惨遭毒手,真不敢相信。由此可见,殡葬业强行控制着我们的殡葬方式。

我和家人看着棺材中图图的遗体,一个表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瓦莱丽带来了她四岁的侄女,小姑娘以前常去看望图图。瓦莱丽让侄女亲吻图图,自己却放声大哭,抚摸着图图的脸颊,用浓重的萨摩亚口音哀叹道:“露西,露西,我美丽的夫人。”她自如地碰触遗体,令我为自己的局促感到羞愧,也为自己没争取到在家中举行葬礼而羞愧。葬礼承办人告诉我妈,根据夏威夷法律,遗体留在家中超过两小时就是犯法(其实没有这条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