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泡(第4/4页)

“克里斯,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谁这么臭?”

“我估计是罗伊斯。我昨天把他运来的,当时他的情况可不太好,凯特。”克里斯摇了摇头。我很欣赏克里斯的严肃劲儿,这股浓烈的恶臭的确不是什么笑料。

原来如此,罗伊斯,腐臭的来源就是你,你都快把冷库变成炼狱了。我赶紧为他申请死亡证明,越快火化越好。我打开装有他遗体的纸箱,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沼泽状的男人——“沼泽状”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词了。罗伊斯全身呈鲜艳的嫩绿色,类似于20世纪50年代凯迪拉克的颜色。他是具“浮尸”,这个不幸的名字是殡葬业的叫法,专指水里发现的尸体——就罗伊斯而言,地点是在旧金山湾。我很快把他火化,心想这臭气熏天的日子总算结束了。

但我仍然能闻到臭味。罗伊斯已经没了,可是腐臭还在。看来我得调查一番了,有可能是情况最糟的那种调查。我凑近纸箱挨个闻了闻,直到……是你!艾伦!你这个医学检查部送来的女人!你简直臭得离奇,没有比你更臭的东西了。看看你,皮肤都已经剥落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今年56岁,死亡证明上说你生前是个“时装销售”。

罗伊斯在旧金山湾里漂了几天,但我至今不知道艾伦经历了什么。当我终于把她送进火化炉后,我坐下来,津津有味地读着奥克塔夫·米尔博的《秘密花园》。我曾一度沉迷于颓废的法国文学,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这本书。我连三行都没读完,书中就出现了一个角色,那是“一个好色的浅薄之徒,陶醉于腐尸散发出来的恶臭”。我第一个反应是:“棒极了,这不就是我吗?”不过,真是这样吗?不,这不是我,也不是在西风工作的任何人。我对腐尸的关注也许纯属学术兴趣,但并不意味着我是性变态、一闻到腐烂的味道就来了兴致。我不会每天都待在冷藏间,一边深呼吸一边忘情大笑,也不会赤身裸体在瘴气中舞蹈,释放淫荡的情欲。相反,我会皱起鼻子,全身不停发抖,恨不得一天洗十二次手。人体腐败不过是死亡的又一个真相,通过必要的视觉(和嗅觉)感官提醒我们,肉体很脆弱,在宇宙中转瞬即逝。

保持这样的警觉是有益的,而且亲眼所见人体腐败的模样,也会带来非凡的启发。自古以来,佛教僧人就通过观想腐尸,以达到远离肉欲、永久抑制自己欲望的目的。冥想的内容主要是尸体在不同腐烂阶段的不同相貌:(1)膨相;(2)坏相;(3)血涂相;(4)脓烂相;(5)青相;(6)噉相;(7)散相;(8)骨相;(9)烧相。

除了内在的冥想,僧人也会前往乱坟岗观想真正的腐尸。没有比长期直面腐尸更能消除对死尸的恐惧了。

如果腐尸彻底从文化中消失(现在已经消失了),但我们又需要这些腐尸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我们需要),那么完全摆脱了腐尸的社会将是什么样子?我们无须假设: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文化中,一个否定死亡的文化。

否定死亡的形式有很多种。我们痴迷于永葆青春,着了魔似的购买护肤品,把化学成分往脸上涂,还尝试排毒养生法,因为商家不停告诉我们自然衰老是多么可怕。用来制造抗衰老产品的投入每年高达1000亿美元,殊不知每年约有310万名五岁以下的儿童死于饥饿。我们的科技和建筑也在加深这一否定,不断制造假象:比起马路上撞死的动物,我们和线条流畅的苹果电脑更有共同点。

要想打破这一循环,避免使用防腐技术、棺材、厚实的墓穴,就要选择绿色或自然土葬。现在只有几家墓园提供这种服务,但随着社会需求的日渐增长,这种方式愈发流行。除去偷尸体和沙漠大逃亡这两个环节,爱德华·艾比的遗体就是典型的自然土葬。遗体用可降解的裹尸布包好埋入土中,坟前摆上一块石头做标记。遗体快速腐烂,把原子重新释放回宇宙,创造新的生命。自然土葬不仅是目前最环保的做法,而且能减轻人们对腐败的恐惧,降低失控的风险,可谓一举两得。选择自然殡葬意味着向他人宣布:“我知道,自己由无数的有机物组合而成,对此我无能为力,但我要庆祝一番。腐烂万岁!”

我当时在西风时,就决定要用绿色土葬处理自己的遗体了。我明白,原子构成了我的肉身,我的心脏、指甲、肾脏、大脑都是原子组成的。这好比一个通用的贷款计划,等时候到了,我就要把这些原子还回去。我不想用化学防腐剂保存自己的遗体,将原子彻底占为己有。麦林县就有一个类似的自然土葬墓园,从西风穿过桥就到了。在那里,我可以坐在起伏的丘陵间,俯视着鼓鼓的坟包,思索自己腐烂的那一天。僧侣通过观想不安的画面寻求自由,我也如此。我要直面心中的恐惧,童年时代的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但慢慢地,我要逐渐摆脱它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