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泡(第3/4页)

凭借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尸体在土地里腐烂、分解、断裂,最后融入大地母亲的深处,回归尘土。然而,我们却用防腐技术和厚重的棺材中断了这个过程,绝望地想要阻止这不可避免的结局。这恰恰证明了我们多么惧怕自己腐烂。殡葬业打着让尸体看起来“自然”的名义,大肆推销棺材和防腐技术。这种死亡习俗,其自然程度不亚于训练棕熊或大象等大型动物穿着小外套跳舞,以及在环境恶劣的美国沙漠建起仿造的埃菲尔铁塔与威尼斯运河。

对人体腐败的厌恶并非贯穿于西方文化。事实上,我们和腐烂一度有过甚是亲密的关系。在基督教早期阶段,基督教还是一个艰难求生的小型犹太教派。信奉新救世主的人们面临严酷的迫害,有时还会因自己的信仰而送命。这些殉道者的下场着实可怕,砍头、石刑、剥皮、绞刑、十字架刑,有的被丢进滚烫的油锅,有的被送去喂了狮子,等等。他们得到的报答就是直接升入天堂,没有炼狱,没有审判日,直达上帝的国度。

到了中世纪,这些殉道者兼圣徒成了明星。公元324年,君士坦丁大帝宣布基督教合法,殉道者的尸体立刻成为热门景点。如果你的教堂有一具知名圣徒的遗体——哪怕只有一颗心脏、一块骨头或一小瓶鲜血——崇拜者都会蜂拥而至。人们相信圣徒的灵魂徘徊在遗体周围,赐予前来致敬的信徒以奇迹和圣洁。

疾病有救了!干旱消失了!敌人打败了!但比起再三前来朝拜圣人,和他们埋在同一座教堂岂不是更好?毫无疑问,与圣人埋在一起能让不朽的灵魂得到庇护,你在来世也能获得圣人的青睐。

随着基督教愈发壮大,越来越多的教徒要求把自己埋在教堂里面或四周,只为一沾圣徒的仙气儿。这种土葬方式在帝国内迅速蔓延,从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一直到现在的英国和法国,整个城镇都是围绕这些教堂和尸体建立的。

教堂忙着供应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当然为了挣钱。富得流油的权贵之人大都选择离圣徒最近的位置。但凡有个能装下人的大坑,里面就肯定有一具尸体。毫不夸张地说,教堂里到处都埋着死人。半圆形后殿的附近和入口处的门厅是最佳位置。除此以外,其他位置均免费提供:楼梯地板下面、屋顶上或屋檐下,甚至砌进墙里。你去祷告的时候,教堂墙里的尸体说不定比教区居民的数量还多。

由于没有制冷设备,教堂在炎热的夏季里肯定臭气熏天得超乎想象。意大利医学家伯纳迪诺·拉马齐尼曾抱怨道:“教堂里埋了太多的人,尸体经常暴露在外,这可恶的味道定是来自于他们。不管教堂点燃了多少熏香、媚药和其他香料以驱散恶臭,这股瘴气显然对活人极其有害。”

如果你没钱没势,不能在教堂里得到一块安息之地,那么可以考虑一下后院。有的尸坑约三十英尺深,埋了1500具尸体。这个习俗完全颠覆了中世纪前期罗马人和犹太人的信仰,他们认为死尸是不洁净的,应埋在远离城镇的郊区。教堂后院在中世纪时期演变为墓地,墓地因此不再隐藏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而是成为城镇生活的中心,成为社交和经商的核心地带。

商贩向来往的人们兜售啤酒和葡萄酒,建起公共火炉制作新鲜面包。年轻的情侣们在暮色中漫步,还有人向聚集的人群演讲。1231年,鲁昂委员会禁止公众在墓地和教堂跳舞,违反者一律逐出教会。看来人们没少找乐子,不然怎么能出台如此严格的禁令呢。就这样,生者和亡者和谐地生活在墓地里。

历史学家菲利普·阿雷兹在其精彩绝伦的著作《死亡面前的人类》中,全面研究了一千年来西方的死亡文化。他声称:“从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亡者不再带来任何恐惧。”这个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但就算中世纪时期的欧洲人惧怕死亡,他们也能想办法克服,因为与圣徒相伴所得到的荣耀相比,死人不体面的模样和味道已经不重要了。

中世纪的死亡文化是我第一个(学术上的)真爱。跳舞的骷髅、雕有蛆虫的墓碑装饰、藏骸所、教堂墙里发臭的腐尸,我彻底迷上了这一切。中世纪晚期对人体腐败的照单全收,与我现在所处的时代大不一样。童年时代我只参加过两次葬礼,一次是阿基诺伯伯的,他那张防腐过度的面具脸在棺材里冲我冷笑;另一次是童年好友母亲的追悼会,我连遗体的影子都没见着。牧师从没正面提到过她的死,一直用委婉的语言描述这件事:“她的灵魂是一顶帐篷,残酷的生命之风吹过棕榈树,将我们姐妹的帐篷吹倒。”

即使在西风,腐尸也不常见。鉴于现代的世俗死亡观,我们大部分的客户都死在疗养院、医院等封闭性医疗环境里,之后才被匆匆送到我们的冷藏间。冷藏间的温度一直保持在40华氏度以下,算不上冷冻状态。在州政府下发相关许可证之前,这些客户要在里面待上几天,但即使如此,大多数遗体早在发臭之前就被火化了。一天早上,我打开冷藏间的门,掀起塑料门帘,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差点儿把我熏了个跟头。这肯定是尸体腐败的味道,一定错不了,只要闻过一次你就再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