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然的自然(第3/4页)

伊莲娜告别仪式后的周一,我照常来西风上班,发现有人给两台火化炉换上了新地板,光滑得如同婴儿的屁股。原来周末时,西风火葬场的所有者乔爬进火化炉,全凭一己之力,用混凝土和钢筋完成了地板大改造。顺便说一句,我至今没见过他,这件事让他在我心中变得更加传奇,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活人待在火化炉里(而且还是自愿进去的!)。翻新之前的地板几乎和阿尔卑斯山的地貌有一拼,布满了疙疙瘩瘩的块状物。清扫骨头碎片和骨灰时得特别灵巧才行,远远超过招聘启事上的技能要求。有了新地板,我就可以优雅地耙出遗骨,轻轻松松搞定。

使用新地板的第一天,一切顺利。第二天,我首先要火化格雷汉特夫人。格雷汉特夫人是个喜庆的胖老太太,和“灰狗”的形象正相反。她有一头烫过的白发,一双手肉乎乎的,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母。我的祖母是个老师,住在爱荷华州的一个小镇,在一个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教书。她有七个孩子,最擅长做肉桂卷。小时候有一年,我去祖母家过暑假。一天我半夜醒来,看到她正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哭泣,因为“有些人体会不到耶稣的爱”。她在我来西风工作的十年前就去世了,但只有我爸爸飞到爱荷华参加她的葬礼。你很容易从格雷汉特夫人身上……嗯,尸体上……看到自己奶奶的影子。

根据火葬管理条例第一条规定,鉴于早上的火化炉处于冷却状态,应该安排格雷汉特夫人第一个火化。身材壮硕的男人和女人必须放进冰凉的火化炉,不然炉内温度太高,尸体就会因为燃烧过快而产生浓烟,很容易招来消防队。脂肪太多的人(比如丰满的格雷汉特夫人)要最先处理,最后才轮到消瘦的老年妇女(和婴儿)。

我把格雷汉特夫人送进冰凉的火化炉,就去干别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到火化间,只见滚滚浓烟从炉门冒出来,屋子里全是黑烟。我大吼一声,说不清是哽咽还是尖叫,反正是“发现紧急情况”时特有的声音,然后连滚带爬地去找麦克。

“妈的,是地板。”麦克镇定地说。

我和麦克溜着墙根走回火化间,就在这时,一股烧化的脂肪突然从经常堆积骨灰的槽道里流出。麦克拿起盛放骨头碎片的容器,差不多鞋盒大小,接了满满一盒半透明状的脂肪,足足有一加仑那么多。脂肪一直流个不停,我们盛满一盒就换一盒,像是在给漏水的船舀水。

麦克端起盒子冲进准备室,把脂肪顺着水槽冲进下水道——就是尸体防腐时鲜血流进的那个。而我则跪在火化间的地板上,用抹布清理从槽道溢出的脂肪。

整个过程,麦克都在不停地跟我道歉。这是我在西风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麦克道歉。他反复地擦、洗、涮,已经快第十遍了。

“都是因为地板。”他终于累垮了,开口说道。

“地板?你是说炉里亮闪闪的新地板吗?”我有些不解。

“以前的地板有很多凹陷,脂肪能存在里面,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就能烧干净。新地板太平滑,脂肪只能顺着流出来。”

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热乎乎的人类脂肪(你觉得人油的颜色算赭色呢,还是金盏花色呢?我有些搞不清。)。我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身上浸满了人油,但感觉自己活得特真实。

人们认为火化应该是“洁净”的,尸体经过火焰的高温消毒,留下一堆无害的灰烬。遗憾的是,借用迪伦·托马斯的一句诗,格雷汉特夫人没能“温顺地迈入那彻底的幽暗”。虽然我们花了不少钱买了不少机器设备,但却没有给她一个干净利落的火葬。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要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就像打造出一具完美尸体时那样倾尽全力。毕竟,“成功”意味着利用塑料片和金属丝让伊莲娜·约内斯库保持理想状态,意味着殡葬人的职责不是举行仪式,而是掩盖尸体的作用和意义。在我看来,格雷汉特夫人其实是在宣告:人们应该理解死亡。人们应该明白,死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精神上、肉体上、情感上都是如此,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畏惧。

“老天,我是不是得给你一些,嗯……干洗券之类的东西?”麦克站在我身边问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堆满抹布的地上,两腿一伸,任凭沾满人油的裙子粘在身上。我长出一口气:“这条裙子彻底毁了,老兄。你还是请我吃顿午饭吧,真他妈倒霉。”

格雷汉特夫人没能善终,我很难过,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整件事还挺搞笑的。矛盾的事物总能酝酿出奇妙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