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然的自然(第2/4页)

两个小时后,伊莲娜·约内斯库躺在准备室的操作台上,等着第二天能以“自然”的姿态出现在家人面前。殡葬业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让尸体看起来“正常”的过程其实非常“不正常”。

我站在金属柜前(几个月前,麦克从里面拿出我用的第一把尸体刮脸刀),取出一对塑料飞船模样的“眼盖”,外形圆圆的,颜色是接近肤色的肉色。塑料片上覆着一层尖刺,活像宗教裁判时期使用的小型刑具。眼盖有两个作用:第一,放入伊莲娜眼皮下方,遮住干瘪凹陷的眼球,让眼窝看起来饱满一些;第二,尖刺能够牢牢抓住她的眼皮,避免眼皮张开,防止尸体给吊唁的人“使眼色”。

我用棉签和棉花球清理了伊莲娜的鼻子、耳朵和嘴巴,这个过程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人们已经顾不上个人卫生了。这我能理解,但是理解并非代表不介意。挪动尸体时,从死者的肺和胃中还有可能突然喷出一股冒着泡的红棕色液体。我从不羡慕护士,因为他们比我更惨,那些活着的病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同样恶心的东西。

伊莲娜的假牙落在病床边上的玻璃杯里,所以她嘴里空空如也,嘴唇一直往牙床里扣。这样的话,就要用口腔塑形器改善情况。口腔塑形器是一个弧形的塑料片,有点儿像大号的(嘴唇形状)眼盖。我掀起她的上嘴唇,把塑形器塞进去。但是这东西对一个老太太来说过于巨大,她看起来就像个猩猩,或者戴着护齿的橄榄球前锋。我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取出塑形器,用剪刀修整了一下。

接下来轮到喷枪出场。这种喷枪专门用来缝合死者的嘴巴,枪身由金属制成,可向牙床发射金属丝。你把穿过牙床的丝线拉紧系好,死者的嘴就能闭上。我找出一个锋利的针头,一根长长的金属丝系在针尾,如同金属做的蝌蚪。我把针头固定在喷枪细长的枪头上,然后朝上下牙床轮流开枪。这把喷枪貌似质量欠佳,不太好用,完全做不到指哪儿打哪儿。我只好趴在伊莲娜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朝她嘴里射击。呼哈!

伊莲娜90岁,牙龈萎缩得厉害,得多打几枪才能保证效果。金属丝一旦就位,我就把线的两头穿过塑形器,使劲一拉,合起她的上下颌。

如果上述方法没起作用,眼睛和嘴巴还能张开,就要用到我们的秘密武器:万能胶。小绿管里的魔法液体几乎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即使眼盖和喷枪奇迹般地发挥了作用,你也最好做到双保险。也许灰暗的眼珠和暴露在外的牙床不招家属喜欢,但绝对比让他们看到你用带刺的塑料片和密集的金属丝固定死者的脸要强。

同意支付“最后一眼”的费用后,约内斯库一家带来一套服装,让我们在遗体告别前给伊莲娜换上。伊莲娜的身体肿得足有平时两倍大,但她的家属——和其他人家一样——拿来了她最美年华时穿的衣服,不仅摩登,还非常瘦。这也是为何报纸的讣告栏里,总是刊登艺术照、婚纱照和年代久远的舞会照片,因为我们希望逝者永远停留在最动人的那一刻。不管泰坦尼克号沉了多久,我们都希望露丝能永葆容颜,始终像和杰克初次见面时那么美丽。

麦克不得不帮我一起把伊莲娜塞进她那条华丽的东欧裙子里。麦克知道不少实用小贴士,例如用薄纱把伊莲娜浮肿的胳膊裹起来,视觉效果堪比20世纪50年代B级片里的木乃伊。但我们的任务此时还没有结束。记住,如果以后有人让你给一个90岁罗马尼亚老太太肿胀的双脚穿袜子,你一定要学会说不。

“麦克,”我叹了口气,“反正遗体告别时,她的下半身要盖在单子下面。我知道这样说不好,但她其实用不着穿袜子。”

麦克不愧是业界良心,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人家可是给了钱的,伙计。来吧,咱们能给她穿上。”

既然是门生意,殡葬业自然以出售商品的方式出售“尊严”。尊严是为死者家属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主角就是悉心处理后的尸体。殡葬人成了总导演,全权负责演出的一切。尸体无疑是全场的明星,亮丽得看不出生前遭受过痛苦。如此一来,尸体就不会和观众产生情感上的互动,破坏死亡幻觉。

国际服务公司是美国最大的殡葬公司,经营着上千家殡仪馆和墓地,总部位于得克萨斯州休斯敦。这家公司甚至将尊严注册成商标,不管你去哪一家“尊严纪念?”办事处,那个烦人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他们早已把死者的尊严市场化了。

第二天一早,伊莲娜的遗体告别仪式如期举行。她的女儿揪着自己的头发,鬼哭狼嚎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么真实,绝对有绕梁三日的架势,若不是我不敢分神,早就被这份母女情深打动了。我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伊莲娜身上,生怕她的眼皮崩开,或者缠着薄纱的胳膊开始渗水。不过总体来说,伊莲娜看上去很不错。这场闹剧让我明白,猪涂上口红后还是猪,尸体也是如此。尸体涂上口红还是尸体,你不过是在和它玩换装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