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处理(第4/5页)

米特福德在英格兰长大,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美国人,于是他们两人在加州的奥克兰生活了几年。她是在哪个殡仪馆接受了价值475美元的火化呢?告诉你吧,就是我们的西风火葬场。克里斯亲自敛收了她的尸体。

能够亲手操作火化过米特福德的火化炉,我着实为自己骄傲,说不定殡葬史能因此记住我那微不足道的存在。我和米特福德一样,不认同以前过分讲究排场的传统葬礼,也不觉得永久性防腐有什么必要,虽然布鲁斯公开表明自己是防腐艺术的铁杆拥护者。米特福德表现出令人钦佩的果敢,她揭开了防腐技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秘密”,告诉世人一般每一具尸体都“要在短时间内喷洗、切片、穿孔、浸泡、固定、理发、剃须、上蜡、化妆、点缀、穿衣——从一句普通的尸体变为‘美丽的记忆’”。

她文风大胆,从来不回避生动的细节,以至于原先的出版社不得不警告她,说书的“篇幅太长,防腐过程描写太细,不太好卖”。听闻此话,米特福德当即换了一家出版商,继续自己的使命。

但是,随着我在西风工作的时间越久,就越不赞同米特福德的看法。我感觉自己好像背叛了她,毕竟在倡导可替代性葬礼方面,她是无可争议的领军人物,是为消费者谋权益的改革者。只是,如果尸体防腐和豪华葬礼糟糕透顶,那她所谓的廉价简单的葬礼就一定好吗?

我发现基于快速处理的殡葬文化有些令人不安。虽然西风还提供防腐和土葬服务,但是大部分业务来自快速处理,即费用不超过1000美元的火化。火葬预约和在线服务联手米特福德,坚决要把殡葬人赶出殡葬业。

我有一本1998年再版的《美国式死亡》,封面上的米特福德坐在一座地上陵墓的过道里。她穿着一身舒适的套装,手拿一个配套的拎包,一脸不苟言笑,活像真人秀《超级保姆》里那个严肃女人的中年版。“超级保姆”来自英国,专治家教缺失、成天嚷嚷着“但培根是蔬菜啊!”的美国熊孩子。

米特福德的英伦气质在其笔下凸显得淋漓尽致。她以自己故乡的传统为荣,所谓“传统”指的就是尽可能减少与尸体的接触。她有一个住在旧金山的英国女性友人,对方曾经参加过一次美国式守夜,不得已和死者的遗体打了个照面。她在书中引用了一段友人的话:“令我颇为震惊的是,棺材大敞着,可怜的奥斯卡躺在里面,穿了一套粗花呢西装,一副晒黑的妆容,唇膏的色号也用错了。要不是我俩感情一直很好,我真怕自己笑出了声。当时我就决定,我再也不参加美式葬礼了——我自己的也不参加。”

在美国和加拿大,瞻仰防腐后的尸体已然成为一种文化习俗,但是英国人(至少米特福德和她的上流社会友人)根本不允许尸体出现。很难说两种做法哪个更糟。

英国人类学家乔弗里·戈尔把英国当代殡葬习俗和色情文化做了比较。维多利亚时代将性和性欲视作文化禁忌,当代世界把死亡和临终当作忌讳的话题:“我们的曾曾祖父还是孩子时,家长告诉他们婴儿都是从醋栗丛或者垃圾堆里捡来的,而我们则很有可能跟孩子说,那些死去的人,有的变成了花,有的躺在美丽的花园中休息。”

戈尔指出,因疾病和衰老造成的“自然死亡”在20世纪逐渐被“暴力死亡”取代——战争、集中营、车祸、核武器。如果说美式乐观主义掀起了用化妆品和化学试剂美化尸体的风潮,那么英式悲观主义则彻底把尸体和丧葬仪式从文明社会中抹去。

《美国式死亡》的前言里,有两处内容令我颇为震惊。首先,米特福德声明此书“不会涉及古怪的印第安丧葬习俗,尽管有些部落仍然沿用至今”。顺便说一句,这些习俗离古怪还差得远呢。美洲原住民的葬礼方式极为丰富,例如达科他州的苏族人搭起一座六到八英尺高的木质平台,把尸体放在上面让其自然腐烂,并举行繁复的仪式悼念死者。其次,米特福德否认殡葬业之所以畸形发展,美国公众也负有一定责任。她自信地写道:“根据现有的证据,我没法怪罪大众。”

与米特福德不同,我认为公众的确有错。对此,我确信不疑。

有一次,一个女人在西风为自己的母亲安排葬礼。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的双眼说道:“给妈妈安排葬礼实在太难了,没想到她走得那么突然。你得理解我,她只接受了六个月的临终关怀服务。”

这个女人的母亲接受了六个月的临终关怀服务(善终服务)。也就是说,在过去的180天里,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走向死亡。你心里明白,早在进入临终关怀之前,她就病得不轻。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拜访本地最好的殡仪馆,比较一下价格,征求朋友和家人的意见,看看哪些合适;最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妈妈,看看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葬礼。你知道她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却不去和她商量,反而称之为“突然”,这样的借口实在令人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