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处理(第3/5页)

1959年的一期《时代周刊》称“森林草坪”公墓为“迪士尼死亡乐园”,还称伊顿每天早上都领着员工祷告,提醒他们“推销的是不朽”。当然,并不是谁都能买到不朽。我们从文章里得知,“他们遗憾地拒绝了黑人和中国人的购买意愿”。

激进的死亡唯美主义理念令“森林草坪”公墓名声大噪,但也遭到了伊夫林·沃19的大肆嘲讽。沃在《亲者》一书中写道,伊顿麾下的防腐师团队把每一具送至“森林草坪”的尸体“泡入防腐剂里腌,浓妆艳抹似妖娼,肤色暗红不会烂,能存大约一百年”。

伊顿如同独裁者一般执行他的死亡美学计划,(在他的强迫下)员工将其视为“元勋”。(这让我想起了上中学时给我整牙的牙医,他从不让自己的助手叫他“医生”或者“黄医生”,提起他时只说“医生他”。这个称谓让我印象特别深刻,虽然我的牙早就歪歪扭扭地变回了原样。比如“医生他一会儿就来”“医生他上次给你治疗是什么时候”“我得问问医生他的看法……”)

由于“森林草坪”公墓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成为了殡葬业的辉煌时代。美国内战后的90年里,殡葬人设法改变了公众对这份职业的看法。一开始他们不得不靠给人做棺材增加额外收入,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化学技术一流的高级人才,打着“改善公共卫生”的旗号给尸体防腐,把光鲜亮丽的防腐成果展示给潜在客户。战后经济繁荣,人们出手阔绰,有实力和别人攀比葬礼的奢华程度。

“二战”后的20年里,全美的火化率低得令人咋舌,只有3%到4%。如果死者家属认为,一个由凯迪拉克式窄型棺材、华丽的花艺和防腐后的尸体打造的精致葬礼让他们看起来特有面子,那还要火化做什么呢?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枕在柔软的垫子上,身穿薄料做成的寿衣,头上顶着蓬松的发型,以艺术品之姿入土为安。这种庸俗的品位无疑迎合了二战后的主流审美,就像宗教学教授、美国殡葬业学者斯蒂芬·普罗特劳说的,“20世纪50年代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年代”。

这股“花里胡哨”的风潮没有持续太久。20世纪60年代,美国消费者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殡仪馆虚高的价格坑惨了。在公众看来,殡仪馆不再是庄严与正派的代表,殡葬人变成了一群无耻之徒,靠丧事大发横财,占透了死者家属的便宜。美国社会掀起一场反对殡葬业现状的运动,领军人物当属一位名叫杰西卡·米特福德的女人。

米特福德是一名作家兼记者,出生在一个疯狂而古怪的英国贵族家庭。她有四个姐妹,其中一个加入纳粹党,成为了“希特勒的挚友”。米特福德影响了包括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和玛娅·安杰洛在内的一大票作家。J.K.罗琳称她为影响自己最深的作家,没有之一。

1963年,米特福德写了一本名叫《美国式死亡》的书,对殡葬承办人大加抨击。作为一名信心十足的共产主义者,米特福德相信殡葬人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资本家,“跟美国公众玩了一个巨大、残忍、昂贵的恶作剧”。《美国式死亡》一跃成为畅销书,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数周。此书反响极其热烈,米特福德收到几千封读者来信,这些人全都认为自己是殡葬业的受害者。她发现基督教神职人员成了自己最坚定的盟友,因为在他们看来,奢靡豪华的葬礼属于“异教徒行为”。

米特福德毫不情愿地承认,“森林草坪”公墓的休伯特·伊顿“也许是现代殡葬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此外别无他人”。伊顿顺理成章地成了米特福德最为深恶痛绝的人。

为了抗议“森林草坪”公墓和其同类推行的价值观,米特福德宣布自己死后不会举办传统的豪华葬礼,而是选择经济实惠的火葬。1963年可谓火葬之年。这一年,《美国式死亡》一书出版,教皇保罗六世推翻了天主教徒不得使用火葬的禁令,两者联手将美国推向了火葬的潮流。《美国式死亡》刚推出时,大多数美国人还是选择把防腐后的尸体土葬。但在此书出版的数年内,火化率逐年增高。社会学家认为,未来十年内,全美大约一半人口会选择火葬。

米特福德于1996年去世,她的丈夫帮她实现了遗愿,将她的遗体直接火化——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没有仪式,没有家人到场,只花了475美元。她的骨灰装在一次性塑料骨灰盒里。正像米特福德说的,直接火化确实是一个明智、实惠的选择。殡葬业的老家伙们(主要是男人)把直接火化叫“烧烤乐”或者“快速处理”。他们痛恨米特福德所做的一切,她的死终于给了他们取笑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