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3/5页)

乔埃摇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我可没有再去流浪的心思了。当流浪汉挺有意思,只是有一个缺点——没有娘儿们。实在没办法,我是个喜欢跟女人厮混的人。没有了女人,我就活不下去,可是你当了流浪汉,就只好没女人了。好多次我跑过人家房子跟前,里头在开舞会,请客,听到娘儿们的笑声,打窗子里望进去,看见她们穿着白衣裳,脸上笑嘻嘻的——唉!说实话,这些时候真叫人活受罪。我太喜欢跳舞、野餐、月光里散步这一套玩意儿了。俺愿意搞洗衣作,弄副好场面,工装裤兜里搁着丁当作响的大洋钱。我已经看上了一个姑娘,这还是昨儿的事,你可知道,我已经巴不得娶她了。我想着这回事,整天价乐得尽吹口哨。她是个美人儿,眼睛里的神色和蔼可亲,声音再温柔不过。俺愿娶她,你信我的话吧。嗨,你有这许多钱可以乱花,干吗不娶个老婆呢?你准可以挑天下最出色的姑娘。”

马丁笑盈盈地摇摇头,心里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想结婚。这好像是桩叫人吃惊而不可理解的事。

快开船的时候,他从马利波萨号的甲板上望见丽茜·康诺莱躲在码头上一大堆人群的边缘。一个念头来了:带她一起走吧。要做好事可真容易。她会乐不可支的。这想法几乎打动了他,可是一转眼,这想法就变得叫他恐慌了。他想想慌得不行。他那疲乏的心灵大声提出抗议。他呻吟了一声,在船栏边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朋友,你病得太重啦,你病得太重啦。”

他逃进自己的房舱,躲在里面,直到轮船离了码头才出来。在餐厅里吃午饭时,他发现自己坐的是贵宾席,就坐在船长的右边;他不久就发现,自己是船上的名人呢。可是,在所有乘过船的名人当中,没有比他更不称心的了。整个下午,他躺在帆布躺椅上,闭上了眼睛,多半时间断断续续地打盹,晚上很早就上了床。

第二天一过,晕船的都复元了,全体旅客都露面了,可是他跟他们接触得愈多,就愈是讨厌他们。然而他也明知道这样看待他们是不公正的。他勉强暗自承认,他们是善良、和气的人,然而他一边承认,一边心里还在把这词儿加以限定——善良、和气得跟所有的资产阶级一样,凡是资产阶级的褊狭心理和空洞思想,他们全有。他们跟他讲话的时候,叫他厌烦,他们那渺小、浅薄的头脑里是一片空白;而年轻一代那兴高采烈的情绪和过分旺盛的精力又使他震惊。他们从来不肯安分,一刻不停地在甲板上掷绳圈,抛铁环,来回溜达,要不,闹嚷嚷地涌到船栏边去观看水里跃起的海豚和第一批出现的飞鱼。

他老是睡觉。一吃罢早饭,他就带了本杂志坐上帆布躺椅,这本杂志他老是看不完。白纸上的黑字使他厌倦。他想,人们怎么会有这许多事好写,想着想着,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等到午饭锣把他闹醒,他不禁恼恨,自己不得不醒过来。醒着真叫人不快啊。

有一回,他想摆脱这昏昏欲睡的状态,就打起精神来,走到前面水手舱去跟水手们去打交道。可是,跟他自己住在水手舱里时的情形一比,好像现在的水手也换了一路人了。他在这些脸容呆板、思想鲁钝的畜生般的人和自己之间,找不出共通的地方。他失望了。在社会的上层,谁也不拿他当马丁·伊登本身来欢迎他,可是他又不可能回到那些跟他同阶级的人那儿去,他们过去却是欢迎他的。他可不欢迎他们。他看不惯他们,跟他看不惯那批愚蠢的头等舱旅客和无法无天的年轻人一样。

在他看来,生活正像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得一个病人的疲乏的眼睛直发痛。在有知觉的每一秒钟里,生活像一片刺人、耀眼的光芒,射在他周围,射在他身上。它叫人刺痛。它叫人刺痛得真受不了。马丁这还是生平第一回乘头等舱。他过去乘船漂洋过海,不是待在水手舱里,就是乘三等舱,或者在黑洞洞的煤舱深处搬煤。那些日子里,他从热得叫人窒息的舱底打铁梯上爬上来,时常看到旅客们穿着凉爽的白衣裳,逍遥自在地什么事也不干,头上张着帆布篷,不让日晒风刮,自有唯命是听的侍者来侍候他们,随他们忽发奇想地要什么就给什么,当时他可以为,他们活动、生活的圈子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堂乐园。啊,他如今自己也在这儿啦,是个船上的名人,占据着最中心的地位,坐在船长的右边,可是偏要枉费心机地走回头路,回进水手舱和汽锅室,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乐园。他没有找到新的,如今可连那个旧的也找不着啦。

他拚命想活动活动,找些有兴趣的事干干。他上船员餐室去试试,结果走了出来才高兴。他跟一个下了班的舵手谈谈,这舵手是个很伶俐的人,马上用社会主义的宣传来试探他,还把一叠传单和小册子硬塞在他手里。他听那人解释奴隶的道德观念,一边听,一边没精打采地想起自己的尼采哲学。说来说去,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记得尼采说过一句疯狂的话,这疯子在这句话里怀疑真理的存在。可是谁说得准呢?也许尼采是对的。也许的确什么地方也没有真理,连真理里也没有真理——干脆就没有真理这回事呢。可是他的头脑动不动就觉得疲乏,他情愿回到椅子上去打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