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他一看见那过去跟他一起干活的伙伴就说:“嗨,乔埃,二十八马路上有一个法国人。他发了笔大财,就要回法国去了。他有家顶呱呱的、设备齐全的小规模蒸气洗衣作。如果你想安顿下来,拿它来开个头儿倒挺不错。来,这些钱拿去;去买点衣裳,十点钟到这人的写字间去。他替我找到了这家洗衣作,他会领你上那儿去看看的。如果你中意,认为价钱也值的话,那是一万两千元,只消跟我说一声,它就是你的了。现在走吧。我还有事呢。回头再见。”

“听好,马特,”对方慢吞吞地说,怒火直冒了。“我今儿早上是来看你的。懂吗?我可不是来要什么洗衣作的。我看在老朋友面上,上这儿来聊聊,你倒硬塞一家洗衣作给我。我来教你个办法吧。你带了这洗衣作见鬼去吧。”

他正想冲出房去,被马丁一把揪住他的肩膀,把他旋过身来。

“听好,乔埃,”他说,“你要这么胡来,我就揍你的脑瓜。看在老朋友面上,我要使劲地揍。懂吗?——你听我的话,好不?”

乔埃已经揪住了他,打算把他摔倒,因此马丁把身子扭呀扭的,想挣脱对方的掌握,不让他占上风。他们紧紧地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在屋子里摇晃转悠,结果哗啦一声倒在一把柳条椅子上,把它压得粉碎。乔埃给压在下面,两条胳膊张开着,给揪住了,马丁一个膝盖抵在他胸膛上。等马丁放开他的时候,他呼呼地直喘气。

“我们现在可以谈谈啦,”马丁说。“你休想对我不客气。我要先解决这桩洗衣作的事。过后你可以再来,我们可以看在老交情份上,聊聊天。我说过我还有事呢。你瞧。”

这时,一个仆人刚带了早班信件进来,一起是一大堆信和杂志。

“我要费力气看完这些东西,还要跟你聊,这怎么成呢?你先去,把洗衣作的事办了,我们回头再会面。”

“好吧,”乔埃勉强地说。“我原以为你要赶我走呢,我看我错了。可是正大光明地交起手来,马特,你准打不垮我。我拳头打出来比你远。”

“我们改天比个高下好啦,”马丁带着微笑说。

“好得很,等洗衣作一开张就来。”乔埃伸出一条胳膊。“你且看看这下拳头!准会叫你吃不消。”

等这洗衣匠走了出去,关上了门,马丁才松了一口气。他变得反对交际了。一天天下来,他觉得待人和气也成为愈来愈大的负担了。跟人们在一起叫他不安,拚命找话讲又叫他恼火。人们叫他坐立不安,他一接触人,就立刻盘算着用什么借口来摆脱他们。

他并不动手看信,一连半个钟点,他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什么事也不干,只有些暧昧而不完整的念头有时候渗入他的意识,说得更确切一点,他那忽明忽灭的意识里也只有这些每隔好久才出现的念头了。

他打起精神来,开始翻阅信件。有十来封是要他的签名的——他一望就知道;还有些是同行寄来的借钱信;还有些是怪人写来的,其中有一个说他做好了一台可使用的永动机,还有一个能证明地球的表面是一个空心球体的内壁,甚至还有一个要求经济上的援助,他想买下了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建立共产公社式的社会。还有些女人写来的信,要跟他结识,他看到有一封这样的信,不禁笑起来了,因为信里附着她付教堂座位费的收据,用来说明她的诚意,并且证明她是正派的。

每天一大堆信里,总有编辑和出版商们的来信,编辑们苦苦求他赐稿,出版商们呢,苦苦求他寄书去出版——要他那些可怜巴巴的、谁也瞧不起的稿子,想当初,在多少月的凄苦光阴里,为了给它们买邮票,他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送进了当铺。还有些意外的支票,有的是英国出版商买连载权付的钱,有的是外国译本出版者预付的版税。他在英国的代理人通知他有三本书已经卖掉了出德译本的版权,并通知他瑞典文译本已经问世,但是因为瑞典不是伯尔尼公约的缔约国,他一个子儿也休想拿到。此外,还收到俄国来信,请求准许出俄译本,这实在是有名无实的,因为这个国家也没有参加伯尔尼公约。

他回头来看剪报资料供应社寄来的一大包材料,看到关于他自己以及他作品风行的消息,原来他已经红得发紫了。他的全部创作被一股脑儿送到读者面前。看来这就是他所以走红的原因。他风靡了读者群,就像吉卜林那样,那一回,正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读者们忽然凭着一种大众心理的刺激,一窝蜂似的一下子看起他的作品来了。马丁想起,就是全世界的这批读者,看了吉卜林的作品,为他喝彩,尽管一点儿也不理解他,可是,没有过几个月,又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把他攻击得体无完肤。马丁想到这里,咧嘴笑了。他是什么人呀,难道再隔几个月,就不会受到同样的对待?好吧,他可要把读者们捉弄一下。他要远走高飞,到南海去,盖起草屋,做珍珠和椰子干的买卖,乘着脆弱的装着舷外浮材的独木船越过珊瑚礁,捕捉鲨鱼和鲣鱼,上泰奥海伊谷附近那山谷的峭壁间去打野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