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2/5页)

这一想,他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的处境万分绝望。他清清楚楚地看出自己正待在死荫的幽谷里。他浑身的生命力都在消失,衰微,走向死亡。他发现自己睡的时间很长,而且巴不得睡觉。从前,他不喜欢睡眠。睡眠使他宝贵的生活时间受损失。二十四小时里睡上四个钟点,就等于被剥夺四个钟点的生活。他从前多怨恨睡眠呀!如今他怨恨的可是生活了。生活并不美妙;他觉得嘴里尝到的生活的滋味没有甜头,反而发苦。他的危机就在这里。凡是生物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那就很可能在走向死亡了。有些淡淡的求生的本能在他身子里活动着,他明白非出门不可。他朝屋子里四下扫了一眼,想想理行李真是桩负担。也许还是等到最后关头再理的好。他眼前可以去采购一套行装。

他戴上帽子,走出去,弯进一家猎枪店,在那里一直待到中午,买了自动步枪、弹药和钓鱼用具。做买卖的方式变了,他发现自己得到了塔希提才可以定货。好吧,反正可以向澳洲去定的。这个解决办法叫他高兴。他有些事可以不用干了,因为眼前不论干什么事,总是不舒服的。他高高兴兴地回旅馆去,想到有那把舒服的莫里斯安乐椅在等着他,满意非凡;因此,一走进房间,看见乔埃正坐在这把安乐椅里,他不禁暗自哼了一声。

乔埃对那家洗衣作十分满意。一切事情都谈妥了,他下一天就可以去接办。马丁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听对方尽往下讲。马丁愈想愈远——远得他自己也简直不觉得在思想了。他得使了劲儿才能偶然回答对方一两句。可是,这不是他过去一向喜欢的乔埃吗!然而乔埃一心向往着生活。这一点像狂风暴雨般冲击着马丁的疲惫的心灵,叫它发痛。好像一根探针,扎得他疲乏的神经直发痛。等乔埃跟他提起,他们总有一天要一起打上一架,他差一点尖叫起来。

“听着,乔埃,你得根据你当初在雪莱温泉馆制定的那一套章程来经营这家洗衣作,”他说。“不许加班干活。不许开夜工。还有碾压机上不许用童工。什么地方都不许用童工。还有工资应公平合理。”

乔埃点点头,掏出一本笔记簿来。

“瞧吧。今儿早上吃早饭以前,我就把这些章程拟好了。你有什么意见?”

他把章程念了一遍,马丁都同意了,一边发着愁,不知乔埃什么时候走。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他渐渐地想起现实生活里的事来。他朝四下望望。不用说,乔埃看他睡着了,就悄悄溜掉的。他心想,乔埃这一点倒很知趣。跟着他合上眼睛,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那几天里,乔埃忙着开办和掌管洗衣作,没有多工夫来打扰他;直到开船的前一天,报上才刊出他已经订了马利波萨号的船票的消息。有一回,求生的本能活动起来,他去找一个医生,把身体彻底检查了一下。他身上一点儿毛病也找不出。他的心脏和肺部,据医生说,都非常健康。每个器官,就这医生的意见,都完全正常,并且正常地活动着。

“你什么毛病也没有,伊登先生,”他说,“真正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你身体健康极了。老实说,我真羡慕你的身体。真是出色。瞧这胸膛!你的杰出的体格的秘密就在你的胸膛里,还在你的胃里。拿体格来说,你这种人一千个人里——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除非出意外,你应该可以活到一百岁。”

马丁这才明白,丽茜的诊断是正确的。他身体上一点没毛病。出错儿的是他这“思想机器”,这是无药可救的,除非上南海去。麻烦的是,如今眼看就要动身了,他却不想走了。南海跟资产阶级文明一样对他没有吸引力。想到出门,可并不上劲,至于上船动身这回事本身,那简直像肉体的疲劳那样叫他着慌。如果他已经上船动身了,他会觉得好过得多。

末一天真是场痛苦的磨难。在早报上看到了他上船出门的消息,伯纳德·希金波森和葛特露领着一家人都来话别,赫尔曼·冯·施米特跟玛丽安也来了。再说,还有些事务得料理,有些账得付,还有川流不息的记者得硬着头皮接见。他在夜校门口跟丽茜·康诺莱匆匆说了再会,就匆匆走了。回到旅馆里,他看见乔埃来了,因为整天忙着洗衣作里的事,弄到这时才有空来看他。这最后一着可叫马丁受不住了,然而他还

是紧握住了椅子的把手,讲着听着,足足有半个钟点。

“你知道,乔埃,”他说,“你可也不必钉死在这洗衣作上。它上面没有绳子来缚住你。你随时都可以把它卖了钱,任意花。随便什么时候,你感到腻味了,想出去流浪,就拔脚开路好啦。你怎样干最称心,就怎样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