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太阳的耻辱》在十月里出版了。马丁割断快递邮包上的绳子,于是出版商赠送的六本样书就散在桌子上,这时候,他心头兜起一阵沉重的哀愁。他想到,如果这回事发生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准会乐得发狂,他不禁拿这种应该有的高兴心情跟眼前这种无所谓的冷淡态度来对照。这是他的第一本书,可是他并不觉得脉搏跳得加快一点儿,他只感到悲哀。出版一本书,如今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充其量意味着可以弄到些钱,可是他对钱实在一点也不在意。

他拿了一本走进厨房,送给玛丽亚。

“是我写的,”他为了打破她的疑团,解释道。“我就在那间屋子里写的,我看,这是你那几夸脱蔬菜汤帮我写成的呢。收下吧。给你了。你知道,只算是做个纪念。”

他这可不是在吹嘘,也不是卖弄。他只有一个动机:要她高兴,要她为他骄傲,要证明她对他始终抱着信心是正确的。她走进外间,把书搁在家用《圣经》上面。她房客写的这本书是件神圣的东西,是友情的象征。它冲淡了他曾经当过洗衣匠这回事所给她精神上的打击,尽管她一句也看不懂,她以为每一句都是了不起的。她是个单纯、实际、勤劳的女人,然而却生来富有十分坚强的信念。

他对《太阳的耻辱》的出版十分冷淡,对剪报资料供应社每星期寄来的关于这本书的评论,也只十分冷淡地看看就算了。明摆着的事实是,这本书引起了轰动。这是说,钱袋里的金币会愈来愈多。他可以给丽茜安排妥当,把许下的事全部做到,还可以多下好些钱,够造他那座干草打墙的城堡。

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出版公司小心翼翼地一版出了一千五百本,可是第一批书评一出来,再版三千本就付印了;这批书还没交货,三版五千本的订单又来了。伦敦有家出版社拍海底电报来,接洽出版英国版,接踵而来的是法国、德国、北欧都在翻译该书的消息。这本攻击梅特林克派的书出版得再合时宜也没有了。一场激烈的论战被挑起来了。萨利倍和海克尔赞同《太阳的耻辱》,为它辩护,这一回总算在一次论争中站在同一边了。克罗克斯和华莱士站在反对的那一边,奥列佛·洛其爵士呢,企图提出一种折衷的看法,跟他自己那一套关于宇宙的理论步调一致。梅特林克的信徒们团结在神秘主义的旗帜周围。吉斯透登关于这问题写了一系列公认为不偏不倚的论文,引得全世界都笑起来了,这整个事件,包括这场论战和参加论战的人在内,被萧伯纳排炮似的轰了一阵,差一点全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消说,校场上还多的是一批批次一流的名将,这一厮杀,直杀得天昏地黑,鬼哭神号,煞是可怕。

“哲学性的评论文章有小说的销路,”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出版公司写信给马丁说,“真是天大的奇迹。你挑的题材再好也没有了,一切有关条件都异乎寻常地有利。我们用不着说,你也明白我们正在抓紧时机行事。在美国和加拿大已经销掉四万本以上,新版两万本已付印。我们加班工作,来供应市场的需要。然而,这种市场的需要也是我们尽力促成的。我们已经在广告上用掉了五千块钱。本书一定会创造新记录。

“我们冒昧附上预约你下一本书的合同正副本各一纸,请查收。请注意,我们已将版税率提高至百分之二十,这是稳健审慎的出版社所敢出的最高版税率。如果对我们的条件感到满意,即请将书名填入合同上‘书名’一栏。我们对书的性质并无任何规定。任何题材的任何作品都可以。如果你有已完工的作品,那更好了。良机莫失,打铁趁热。

“我们一收到你签署的合同,即愿预付版税五千元。你可以明白,我们信任你,我们打算大张旗鼓干一下。我们还想同你商量签订一份长期合同,譬如说以十年为期,在这期间,凡是你的作品,一概由我们独家刊行单行本。详情容后再谈。”

马丁把信放下,用心算做了一个习题,得出一毛五乘六万是九千块钱。他就把新合同签了,在空白栏里填上《欢乐的烟雾》的书名,寄还给出版商,还寄去二十篇短篇小说,那是他没有发现报纸上的短篇小说的写作公式以前所写的。只隔了美国邮政一来一回所需的时间,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出版公司那张五千块钱的支票就寄来了。

“我要你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跟我一起进城去,玛丽亚,”那天早上收到了支票,马丁说。“或者这样吧,两点钟在十四马路跟百老汇路转角上等我,这样更好。我会来找你的。”

一到约定的时刻,她在那里等着;但她对这个闷葫芦,想来想去只想得出一点端倪,皮鞋,因此等到马丁带她走过一家鞋店,冲进一家房地产公司时,她不禁流露出显然又失望又惊奇的表情。随后发生的事真像一场美梦,她一辈子忘怀不了。高尚的绅士先生们朝她仁慈地微笑,一边跟马丁讲话,有时候跟自己人交谈;一架打字机的的嗒嗒响了一阵;人们在一张气派很大的文件上签了字;她的房东也在场,也签了字;等到一切手续全办妥了,她走到了外边人行道上,她房东对她说:“好啦,玛丽亚,你这个月不用付我七块半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