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圣林(第3/6页)

“我会把泥滴在引信暴露的部位——就是引信头掉了的地方——然后我会切开金属。切进去,直到我能夹住引信。退回去,我会对话筒说的。”

他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愤怒。泥,这是他们对液氧的叫法,全洒在他自己身上,滴到水面上嘶嘶作响。他等着结霜,然后用凿子对付金属壳。他倒了更多的液氧,又等了一会儿,凿得更深了。没有东西出来,他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片,垫在金属和凿子之间,然后用一个大锤子敲凿子,这是非常危险的,凿下了一些碎片。唯一能帮他阻挡火星的是他衣服上的布片。更糟糕的是他的手指越来越冷,已经不再灵活,跟电池一样被冻住了。他一次次凿偏,总是凿在引信头附近的金属上。把金属壳一层层剥下来,希望金属经冷冻后适合这样的凿法。如果他直接切进去,就会有碰到雷管的危险,那样就会引燃传爆药。

又过了五分钟时间。哈代没有离开洞顶,而是不断提醒他冰冻剩余的时间。但事实上,他们俩心里谁都没准。因为引信头已经掉了,受冰冻的是另一个地方,水的温度尽管在他感觉是冷的,但还是要比金属的温度高。

这时他看到了一点东西。他不敢把洞凿得更深。引信线圈的接头像银丝般轻轻颤动。能够到接头就好了。他试图把手搓暖。

他呼出一口气,屏住呼吸,有几秒钟的时间,用镊针把接头一剪二,这才又吸进一口气。在把接头从线圈里拉出来的时候,他手上的皮肤被冰粘破了,他疼得倒抽了一口气。炸弹被拆除了。

“引信出来了,传爆药灭了。快亲我。”哈代已经在拉绳子,基普想抓住安全带;但是手又冷又疼,不听使唤,所有的肌肉都冻住了。他听到滑轮的吱嘎声,紧紧地抓住仍然半系在他身上的皮带。他开始感觉到他那两只棕色的大腿正从淤泥里拔出来,就像一具古尸从烂泥里被挖了出来。两只脚伸出水面。他被拎上来了,从洞里来到阳光底下,先是脑袋,再是躯干。

他悬挂在那里,在装滑轮的杆子底下慢慢地打着转。哈代抱住他,一面解开他的安全带,把他放下来。突然,他看到大约二十码之外,站着一大群人,正看着这一幕,太近了,这么近是不安全的;要是刚才炸了,他们也就完了。但是当然,哈代刚才不在那里,没法警告他们后退。

人群默默地看着他,这个印度人,靠在哈代的肩膀上,几乎没法自己走回到吉普车那里,那么多装备——工具、容器和毯子,录音设备还在运转,倾听着洞底的空无。

“我走不动。”

“就到吉普车那里。没几步了,长官。我去收拾其他东西。”

他们一次次停下来,又慢慢往前走。经过那些人身边,他们看着这个小小的棕色男人,赤脚,湿透的长衫,疲惫的脸上毫无表情,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想知道。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不过他们会往后退,给他和哈代让出地方。到吉普车边上,他开始发抖。他的眼睛无法忍受挡风玻璃的反光。哈代搀着他,一点一点,把他弄进吉普车的车座上。

哈代走开后,基普慢慢脱下他的湿裤子,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他太冷,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打开旁边座位上装着热茶的保暖瓶。他心想:刚才在下面我甚至都没感到害怕。我就是生气——因为我自己犯的错误,或者因为有可能埋着伏笔。这是动物自我保护的反应。

现在只有哈代还能让我有人的感觉,他心里说。

住在圣吉罗拉莫别墅的日子里,如果哪天特别热,他们都会洗头,先用煤油,以免有虱子,然后再用水。基普仰面躺着,他的头发四下散开,闭着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突然,他看上去那么需要保护。脆弱的卧姿使他体内散发出某种羞涩,看上去更像是一具神话中的尸体,而不是什么活的东西,或者活人。汉娜坐在他身旁,她深棕色的头发早已经干了。这样的时刻,他会谈起他的家人,谈起他那被关在牢里的哥哥。

他会坐起来,把头发甩到前面,然后用一条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从这个男人擦头发的姿势里,她想象着整个亚洲的样子。他懒洋洋地走路的样子,他的不动声色的文明。他说起圣战士,她现在觉得他就是一个圣战士,严厉而又充满幻想,偶而有阳光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显得像无神论者,不那么正式。他的脑袋又放到桌子上,头发散开成扇形,就像铺在篮子里的谷子,这样可以让太阳把头发晒干。尽管他这个来自亚洲的男人在过去几年里已经认了英国人做父亲,像一个孝顺的儿子一样听从父亲的号令。

“啊,可是我哥哥觉得我是个傻瓜,竟然信任英国人。”他转身面对她,眼睛里闪着阳光。“总有一天,他说,我会睁开我的眼睛。亚洲仍然不是一个自由的大洲,我们那样替英国人卖命打仗,他觉得匪夷所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直都有分歧。‘总有一天,你会睁开你的眼睛。’我哥哥反复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