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圣林

基普从田里走出来,之前他一直在土里挖着,没停过。他的左手举在胸前,看着像是扭伤了。

他经过汉娜花园里的稻草人,挂着沙丁鱼罐头的十字架,朝山上的别墅走去。他两只手合拢放在身前,看起来就像笼着一支燃烧的蜡烛。汉娜在走廊上迎接他,他握起汉娜的手,放进自己手里。一只瓢虫正绕着他小指的指甲盖爬着,转眼便爬到了汉娜的手腕上。

汉娜转身走回屋里。这会儿是她的手伸在胸前。她穿过厨房,走上楼梯。

病人的脸转过来,看着她走进房间。她捧着瓢虫的手轻轻碰碰他的脚。瓢虫离开她的手,爬上黑色的皮肤。虫儿绕过大片白色的床单,开始沿着病人的身体长途跋涉,在火山岩浆般的肉体上衬得鲜红。

藏书室里,有一个引信盒正落在半空,是被卡拉瓦乔碰落的。他听到大厅里传来汉娜开心的叫声,一回头,胳膊碰到引信盒,引信盒从桌子落下来。就在它即将落地的瞬间,基普的身体滑过来,伸手接住了引信盒。

卡拉瓦乔低头看到年轻人的脸,两个脸颊里鼓鼓的,正飞快地呼出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条命。

基普笑了起来,在这个老男人面前他不再感到害羞,手里举着引信盒。

卡拉瓦乔会一直记得基普的这一滑。他可以转身离开,可以再也不跟基普见面,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很多年以后,在多伦多的一条大街上,卡拉瓦乔会从一辆出租车里出来,一个东印度人要上车,他替那人扶着门,心里想起了基普。

这会儿扫雷兵只是仰面对着卡拉瓦乔的脸笑着,笑声越过他的脸,一直飞到天花板上。

“我对纱笼很熟悉。”卡拉瓦乔一面对基普和汉娜说话,一面摇着手。“在多伦多东区,我遇到过一些印度人。我在偷一户人家,是一个印度人的家。他们醒过来了,穿着这种布,纱笼,当睡衣穿,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就聊起来,最后他们说服我试一试。我脱了衣服,把一条纱笼套在身上,然后他们立即一拥而上,把我赶了出去,我就那样半裸着跑进黑夜里。”

“这是真的吗?”她笑着问。

“这样的真事多着呢!”

她对他足够了解,几乎相信他了。卡拉瓦乔偷东西的时候,注意力常常会被某些人性的东西所分散。圣诞节的时候闯进一户人家,如果他注意到年历上的日期不是当天的日期,心里就会不舒服。他常常和各种留守家里的宠物说话,像模像样地跟它们讨论食物,把它们喂得饱饱的,如果他再次回到犯罪现场,这些动物往往会喜形于色地招呼他。

她走到藏书室的书架前,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本书。是一本诗集,她在书里的两个部分之间找到一个空白处,然后开始写字。

他说拉合尔是个古老的城市。跟拉合尔比起来,伦敦是个新镇。我说,那么,我的国家就更新了。他说他们早就有火药了。早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宫廷画里就记录了烟火表演的场面。

他个头不大,比我高不了多少。跟他靠得很近的时候,如果露出那种亲密的微笑,他可以迷倒一切。他性格里藏着坚强的一面。那个英国人说他是一个圣战士。但是他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感,挺粗野的,从表面看不出来。记得那句话“早上我会再帮他把线接上”。唉呀呀!

他说拉合尔有十三个城门——以圣人和国王的名字命名,或者是城门所通向的地方的地名。

bungalow56这个词是从“孟加拉人(Bengali)”来的。

下午四点,他们用保险带把基普吊进坑里,直到他腰部以下全浸在泥水里,他的身体在“以扫”炸弹旁来回晃着。弹身从头到尾一共是十英尺长,弹头陷在他脚边的泥里。黄色的泥水底下,他的大腿跟炸弹的金属外壳蹭来蹭去,很像士兵们在部队礼堂舞池的角落里搂着女人时的样子。手臂累了,他就靠在肩膀高度的木头支架上,支架是用来防止四周的泥土塌方的。他到达之前,扫雷兵们在“以扫”周围挖了个洞,再竖起一圈木头支架。一九四一年,带新型Y引信的“以扫”炸弹开始出现;这是他第二次遇到。

开了几次会之后,大家认为处理新引信的唯一办法是让引信失效。那是一种巨大的炸弹,落下来以后呈鸵鸟姿态。他是赤脚下洞的,已经在慢慢地往下沉,脚陷在淤泥里,完全没法在浸满冷水的洞里站稳。他没有穿靴子——靴子会卡在淤泥里,等他们把他往上拉的时候,很可能会一下子折断他的脚腕。

他的左脸颊靠着金属外壳,努力想象温暖的感觉,一小缕阳光射进二十英尺深的洞里,落在他的后脖根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抹温暖之上。他抱在怀里的东西随时可能爆炸,一旦弹芯颤动,一旦传爆药被引燃。没有什么魔法或者X光可以告诉任何人,哪里破了一个小口子,或者哪一条导线不晃悠了。这些细微的机械信号仿佛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抑或走在你前面的那个人的某一次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