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第2/9页)

“他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一直都无法接受。”

我下楼走进店里,弟弟在给一个留着刺猬头的小男孩点冰激凌。柜台前站着一小队人,都是带着孩子的父母。今天上午还挺热的。

我穿上围裙走到卢卡身边,说:“嗨,我来帮忙。”卢卡没有反应。

他点了点头,就在我半个小时前走进店里时,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我有工作了。”我一边往小杯子里盛香草草莓冰激凌,一边说。

卢卡没有对我说“祝贺你”,什么也没说,就跟看着一个火星人似的看着我。

那之后的好多年,卢卡尽其所能回避我。就跟他不跟索菲亚说话一样,现在跟我的交流也就只局限在几个字。只有在我一再强求下,他才会说:“我都听见了。”这就算是回答,有时候我真想拿起大勺子揍他一顿。

父亲还跟我保持着交流,他说的那些话里仍然荡漾着我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冰激凌店的希望。我是迷路了,他的任务是帮我认清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选择了一个没有冰激凌店、没有家人的生活,在父亲眼里,我迟早都是要后悔的。

“你知道吗?”父亲说,“这是里诺加·埃塔诺的歌。”

已经是午夜了,店外面的椅子全都叠了起来,门也关了。爸爸打开了立体声音响,只有在生意好的日子他才会有这个心情。对冰激凌商人来说,生意好就意味着天气炎热,要更加辛勤地跟马儿似的工作。

我听过这首歌,名字叫《天空不是一直很蓝吗?》。歌很好听,凡是听到的人都会忍不住跟着唱起来。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哼哼,虽然并不了解歌词的具体内容。

父亲先唱了起来:“谁住在茅屋里,谁为赚钱辛苦流汗,谁留恋爱情和名誉的梦。”卢卡接了上去:“谁抢走存款,谁记性不好,谁一天只吃一顿,谁喜欢射箭。”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那是一首反叛的歌曲,是里诺加·埃塔诺为每天辛苦劳作的老百姓写的。不是为我,一个信手得来工作的人。这样的人可以享受夏天,可以跟天使般的女孩亲热,可以一觉睡到下午。然而当埃塔诺的声音越来越高昂,歌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天空不是一直都很蓝吗,啊啊啊;天空不是一直都很蓝吗,啊啊啊。”

母亲听见我们大声唱歌,眼里噙满了泪水。里诺加·埃塔诺出生在克罗托内,是爱奥尼亚海岸边的一个小城市。后来搬去了罗马,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成了一个民族英雄,却在三十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离开了人世。生活就是那么不公平,不过天空却总是蓝色的,而且还越来越蓝。

接下去的这部分也许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一段,他扯着嗓门昂首挺胸地唱了起来,似乎每一句后面都用了感叹号:

谁思念家乡,谁一个人住

谁挣钱不多,谁在玩火

谁住在卡拉布里亚,谁为爱而活

谁在战争里杀敌,谁高举旗帜

谁活到了八十岁,谁因工作而亡

父亲钱挣得不少,不住在卡拉布里亚,也没有参加过战争,却缓慢地、一点点地为工作而亡。对他而言这就是歌曲的核心,也是他的生命的核心。

歌唱完了,我们仨同时大口喘气,胸部一个节奏地一上一下,父亲说:“这才是诗歌。”

这一招简直一箭穿心。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里诺加·埃塔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

还有一句话父亲没有说出来:“最伟大的诗人不是雪莱,不是辛波丝卡,不是卡瓦菲,也不是阿特伍德。”这些诗人的名字父亲都不认识,他们用的词太复杂,叫人捉摸不透。

对父亲而言,里诺加·埃塔诺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打动了父亲的肺腑,触碰到父亲那无形的灵魂。那个来自克罗托纳的年轻人也觉得,相比歌手,自己更像个作家。当第一部唱片准备完毕,该进录音棚的时候,他准劝过制片人,让他们去找别人来唱。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够完美,太粗糙,太粗犷了,而制片人不得不把他拽进录音棚。

我觉得一个人既可以是诗人,也可以是歌手。诗人,如阿喀琉斯笔下怨恨般的吟唱,如铃鼓人的歌曲一般萦绕耳边。我曾经多次邀请鲍勃·迪伦来参加世界诗歌节,不过他从来没有接受过邀请,也许是在等着诺贝尔文学奖吧。从前世界上有两种人,分别是犯人和看守。现在却成了希望他获得诺贝尔奖和只要想到他得奖就觉得可鄙的人。

那天晚上我在鹿特丹留宿,睡在阁楼上,弟弟就在旁边。他假装睡着了,不过听到那呼吸声,我就知道他还醒着。我等待着童年时他常提的那个问题,希望他会问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