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七章(第4/6页)

此时,室内深处有脚步的声音。

列宁娜一动不动,单是坐着把脸埋在双手里。她不愿意看周遭,宁愿置身事外。

伯纳德转过了身。

走进阳台的年轻人从穿着来看是一个印第安人。但他梳成小辫的头发却是淡黄色的,他的眼睛则是一种淡蓝色,他的皮肤则是浅白的,但被晒成了古铜色。

“喂好,早好。”这陌生人说,其所用的英语语意无误,但措辞怪异。“你们是文明的,对吗?你们来自‘它世界’,我听说,是从保留地外面进来?”

“你究竟是谁……”伯纳德惊讶地问。

年轻人叹一口气,摇摇头。“一个非常不开心的绅士。”然后指着广场中央的血迹,说道,“你们看见那见鬼的场景了?”他问话时,情绪激动,声音颤抖。

“一克药总比见鬼好,”列宁娜机械地回应道——乃是从双手里发出的声音,“要有索玛多好。”

“本应该我干那事,”年轻人继续说道,“但他们竟不让我做牺牲?为何?我曾经能走个十圈,十二圈,甚至十五圈,帕罗维塔才走了七圈嘛。他们要选我,我身上出的血都要比他多一倍,‘像红色海洋滚滚’[1]。”他甩着手臂,幅度夸张,却很快就沮丧地放下了,“但是,他们就不让我干那事,我肤色他们究竟不喜欢的。总是这个样子。总是。”这年轻人眼眶已经湿润,他感到耻辱,试图走开。

事出突然,列宁娜竟因诧异而忘记缺少索玛这回事了。她挪开手,头一次打量这个年轻人。“你刚才是说,你希望被人鞭打?”她问。

年轻人虽然在远离列宁娜,却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示意。“自然,是为了村庄,为了使甘雨降临,玉米丰收,为使普公和耶稣欢悦。而且,我便展示给人看,我可以承受痛苦,连哭都要不得。”此时,他的声音变化,共振感加强,便傲然挺起胸膛,下巴骄傲地扬起,“终于证明我乃是一个男人……哇。”他突然喘了一口气,大张着口,沉默起来。

原来,这是他一生中初次见到一个巧克力色皮肤的女人,还不是狗皮模样;其头发并非赤褐色,也不是自来卷;其表情竟是一种关切(实在惊奇,前所未见!)。列宁娜对他微笑,这男孩漂亮极了,她心想,真的很漂亮。年轻人的脸却迅速红了,他低下眉目,却忍不住抬起来又看她,看她是否仍在对他微笑,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到广场的一角,装作在看什么东西一样。

伯纳德的问题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你是谁,怎么过来的,什么时候过来的,从哪里来?

年轻人盯着伯纳德的脸(因为他如此热烈地渴盼着看到列宁娜对他微笑,却转而不敢看她一眼),试图解释自己的来历。琳达——他的妈妈(列宁娜听到这个词非常不舒服)——和他在保留地是陌生人,琳达多年以前和一个男人是从“它世界”来到了保留地的,那时他还没有出生,那男人是他的父亲。(听到这里伯纳德竖起了耳朵。)琳达早年有一次在群山里独自漫步,一直往北边走,却滑下一个陡坡,伤了她的脑子。(“继续说啊,继续说。”伯纳德激动地说。)玛尔普村的几个猎人发现了她,把她带回了村子。至于那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父亲,琳达此后再没有见到过,他的父亲名叫“托马亲”。(正确发音是托马斯,正是主管先生的姓呀。)他一定飞走了,飞到“它世界”去,丢下琳达不管,所以,“托马亲”是一个坏人,无情、反常。

“我就是这样出生在玛尔普,”年轻人说,“就是此地的玛尔普。”他摇了摇头。却是住在村庄边缘一个又小又脏的房子里,这房子与村庄隔着一堆尘土和垃圾。两条饥肠辘辘的狗嗅着门口的垃圾,一副猥琐模样。当他们进入房子时,看到屋内光线暗淡,闻到一股恶臭,苍蝇群飞。

“琳达!”年轻人叫道。

从里屋传来一个非常嘶哑的女性的声音,“来了。”

他们等待着。

地上有几个碗,碗里还有一些剩饭,也许是好几顿剩下来的。

门开了。一个矮胖的白肤金发妇人踏过门槛,站住了,一脸怀疑地看着来访的陌生人,她的嘴大张着。列宁娜嫌恶地发现,这妇人两颗门牙已经掉了,剩下的牙齿,那颜色……她吓得发抖,这简直比刚才所见的老人还要糟糕。她是那么肥。而且她脸上的线条,那么的松弛、发皱。看她下垂的双颊,遍布着紫色的斑点;还有那鼻子上红色的静脉、充血的眼睛;更别提她的脖子了,那脖子啊。还有,还有她裹着头的毯子,又粗糙又肮脏;至于她那用麻袋一样的束腰外衣包裹的是何等的肥乳啊;肚子鼓凸;还有那肥硕的屁股!天啊,糟糕透顶!突然,这造孽般的妇人却口若悬河起来,她伸出双臂,冲向列宁娜。主福特啊!这简直令人反胃,倘在另一种情况下,她必定要恶心了。现在,这妇人竟抱住她,她不得不忍受那鼓凸的肚子、硕大的胸脯。她甚至要亲吻列宁娜!主福特啊!她要来亲吻人!她还流着涎水呢,身上一股馊味,明显从不洗澡,她浑身可都散发着δ族、ε族人的臭味(他们在胚胎瓶中吃多了兽食才有这味道,那明显是酒精的恶臭——现在可以明确了,伯纳德在胚胎瓶中绝对没有泡在酒精里过)。列宁娜立刻逃到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