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七章(第2/6页)

只见一个近乎全裸的印第安人,正从附近一处房子的一楼的阳台沿着梯子往下爬,他的动作缓慢,一个横档一个横档地下降,极其小心。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脸上皱纹深深密布,肤色炭黑,这张衰老的脸就像是一个黑曜石面具。他的牙齿全部掉光了,嘴深深凹陷。唇角边上,两颊处各有几根长长的白色的鬃毛,在黑色的皮肤上微微闪光。他的长头发披散着,一缕缕灰白的发丝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体是驼着的,瘦得皮包骨,几乎看不到一丁点肉。他极其缓慢地下了梯子,在每一级横档他都要停一下才敢踏出下一步。

“这个人什么毛病?”列宁娜低声说。她的眼睛因恐惧和惊奇而睁大了。

“不过是年纪大了。”伯纳德回答说,尽量显得平静。其实,他自己也吓得够呛,但是还是努力显出不为所动的态度。

“年纪大?”列宁娜重复着,“但是主管先生年纪也大了,其他许多人年纪也大了,却没有人像这个人这样。”

“那是因为,我们的文明世界不允许人变得这样衰老。我们让人们远离疾病,我们让所有人的内分泌系统始终处于年轻人才有的那种平衡状态,我们不允许人们身体内的镁钙比例低于三十岁时的水平,我们给人们换上年轻的血液,我们确保人们的新陈代谢系统永远活跃。正因如此,我们谁都不会像这个人那样老。或许也有可能,”伯纳德补充说,“在我们的文明世界里,绝大多数人在到达这个老家伙的岁数之前就死去了。我们的人六十岁之前几乎永葆青春,然后,咔嚓!生命就消失了。”

但是列宁娜根本没有在听。她一直看着那个老人,他往下爬,缓慢地,缓慢地。他的脚终于着地,然后慢慢转身。只见他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依然格外明亮。他看着列宁娜,长久地看着,脸上平静,毫不惊讶,似乎她并不存在。然后,缓慢地,这驼背的老人蹒跚着经过他们,不见了。

“可是这太可怕了,”列宁娜低声说,“简直是恐怖。我们不应该来这里的。”她手伸进口袋,寻找着索玛,结果发现,因为疏忽(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居然把索玛药瓶落在休养所了。伯纳德的口袋里一样空空如也。

列宁娜不得不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直面玛尔普村的种种恐怖。这些可怖的事物频频朝她涌来。

她看见了两个年轻的妇女,正在给她们的孩子喂奶,她的脸立刻通红,便转过脸去。在她的人生中,她从没有见过如此下流的事情。让她感觉更糟糕的是,看到此情此景,伯纳德不仅没有机智地视而不见,相反却公然讨论这胎生的场景,实在是太恶心了。索玛的效力已然衰竭,想到早晨他在旅馆表现出来的软弱,伯纳德感到了羞耻,于是,他刻意表现出强硬、蔑视正统的一面。

“看啊,这是多么温馨亲密的关系啊,”他说,有意用一种粗暴的语气,“如此会造成何等强烈的情感!我常常想,因为没有母亲,一个人到底失去了多少东西啊!列宁娜,也许因为没有机会做母亲,你也损失了好多东西呢!想想看,你坐在那里,怀抱着自己的小宝贝……”

“伯纳德!你怎么敢这样说话!”列宁娜愤怒地叫道。但是,一个患有眼疾和某种皮肤病的老妇人恰好经过,吸引了列宁娜的注意力。

“我们走吧,”她乞求道,“我不喜欢这一切。”

但是就在此时,导游过来了,招手让他们跟上,于是引着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前行,街道两旁都是房子。他们拐过一个街角,看见垃圾堆上有一条死狗,一个甲状腺肿大的妇人正忙于在一个小女孩的头发里寻觅虱子。导游停在一架梯子旁,举起手,直指着梯子。他们听从了导游的手语,爬上梯子,穿过门洞,进入一个窄而长的房间,内里黑暗,烟、煮着的油脂、破旧而长期不洗的衣服,氤氲着某种味道。房间另一头,还有一个门洞,穿过门洞,见到一束阳光射进来,响亮的鼓声近在耳边。

他们跨过门槛,来到一个宽阔的阳台,阳台下是村寨的广场,被周边较高的房子围住。此时,广场上挤满了印第安人。满目皆是:鲜艳的毛毯、黑发上的毛羽、闪烁的绿松石、汗津津的黑肤。列宁娜再次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在广场中央开阔之地,有两个圆形的平台,用石头和黏土混筑而成,这两个圆台明显是地下室的屋顶,因为每个圆台的中央,皆有一个天窗,其中各有一架梯子从黑暗的地下伸出来。隐隐能听到地下有长笛演奏的声音传来,却几乎被那持续不断的鼓声所遮蔽。

列宁娜爱那鼓声。闭上眼睛,她听任自己被那温柔重复的鼓声包围,使自己的意识越来越彻底地被鼓声牵引,以致最终世上只有一种东西存在,即是那深沉、脉搏一样跳动的鼓声。这鼓声使她欣慰地联想到在“团结仪式日”和“主福特纪念日”上奏响的合成乐(因二者节奏近乎一样),“咬兮炮兮”,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