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许(第2/6页)

这倒是真的。不过,其中也有着一种骄傲的成分:他从没试过走进这所大房子,虽说他确信,只要他进去了,塞德潘就准会接待他、许可他的。“我可不能让黑鬼有机会对我说不许上这儿,不许上那儿的。”他心里想,“我甚至也不给上校机会,让他为了我去骂黑鬼。”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没有进去,虽说偶尔在星期日,当房子里没有人给塞德潘做伴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了不止一个下午。也许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塞德潘无事可做,而塞德潘又不是那种能够孤居独处的人。不过,事实终归是事实:他们两人总是一下午一下午地待在那座葡萄棚下,塞德潘歪在吊床上,沃许背靠柱子坐着,两人中间放着一桶贮水槽里的水,在同一个罐子里一口一口地喝着。在平日,他总看见这个人的优美身姿,跨在那匹黑色种马的优美躯体上满种植园奔跑,这人和他几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沃许已经有了外孙女,而塞德潘的少爷则还是个在上学的青年。看着这人在马上的雄姿,沃许心中总是感到宁静而自豪。他常常想,在这个世界上,黑人本是《圣经》说的被上帝造出来承受天谴的,应分成为畜类和所有白人的奴仆,可是他们的境况却比他和他家的人都要好,连住的房子以至穿的衣服都比他强;在这个世界上,他总是感觉到被裹在黑色哄笑的嘲弄的回声里,这样的世界其实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幻觉,真实的世界却是另外一个,横过它,沃许心中的偶像似乎正骑在那匹黑色纯种马背上飞驰,独来独往,他记得经书里说过,所有的男人都是按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因此,至少在上帝眼里,所有男人的形象都是一样的;因此,他能够这样说,而且就好像是在说他自己:“一个优美而高傲的人。若是上帝亲自降临,骑着马在世上奔驰,他也会摆出这副样子来的。”

塞德潘一八六五年回来,骑着那匹黑色种马。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在他妻子死去的那年冬天,儿子也在战争中被打死了,他带着李将军亲手颁发的英勇奖状,回到了一个被毁掉的种植园;在那里,这一年多来,他的女儿就部分地指靠着那个十五年前被准许住进摇摇欲坠的钓鱼小屋的男人送来的一点可怜巴巴的东西过活,而他回来的时候,早把这人给忘了。沃许在那里迎接他,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干瘦,还是那样看不出年龄,浅色的眼睛探询地凝望着,神情有点缺乏自信,有一点点奴性,还有一点点亲热。“啊,上校,”沃许说,“他们杀了咱们的人,可并没把咱们打垮,对吧?”

这就是往后五年他们谈话的主调。现在他们是从一个石头罐子里喝劣等威士忌,地点也不在葡萄棚了,而是在塞德潘想方设法在大路旁边开设的小铺后面。这是一间有一格格货架的房子,沃许兼管收钱和看门,在这里,他把煤油、吃食、包装漂亮的陈年糖果和廉价的珠子、缎带之类的东西卖给黑人和跟沃许一样的穷白人;这些人或者走着来,或者骑头瘦骡子,为着一角两角小钱,跟这个曾经纵马飞奔(那匹黑色种马还活着,这宝贝住的棚子比它主人住的房子修得都要好),越过自己的良田沃野,一口气跑上十英里远,也曾经英勇地率领队伍去作战的人讨价还价,没完没了;一直到塞德潘发起火来,把所有的人都轰出去,关上门从里面锁好。之后,他和沃许就会到后面酒罐子那里去。不过,他们的谈话不再是平静的了,不像过去,塞德潘躺在吊床上,发表着目空一切的独白,沃许则靠着他的柱子蹲着,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现在他们全坐着,塞德潘坐唯一的那把椅子,沃许则随便找个箱子或小桶坐上,就连这样也只不过是一小会儿,因为很快塞德潘就会到不甘失败却又无能为力因而怒气冲天的程度,他会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东冲西撞,再一次宣布他要拿起手枪,跨上黑马,单枪匹马,直奔华盛顿,杀死林肯(这时已经死了),还有谢尔曼(这时已经解甲为民)。“杀死他们!”他会吼道,“跟打狗一样,枪毙他们,他们这群狗——”

“行啦,上校;行啦,上校。”沃许会说,一边抓住倒下去的塞德潘。接着他会截住一辆路过的大车,把塞德潘送回家去,遇到没有车的时候,他就走一英里多的路,到最近的人家借一辆回来。他现在进那大房子了。他这样干已经很久了,用一辆不论什么样子的借来的车送塞德潘回家,一面轻言细语,连哄带劝地弄着他往前走,就像塞德潘是一匹马,是一匹种马。那个女儿会迎过来,默默地给他们打开门。沃许便会带着这个负担走进曾经是白色的正门。这里的扇形窗上每一块玻璃都是从欧洲运来的,如今缺了一块玻璃的地方钉上了木板,他们走过厚绒已经磨光了的地毯,走上那道大楼梯(往昔的堂皇,如今只剩得两道淡去的油漆之间的一行露了白的木板,像个在消逝中的幻影),然后他们进了卧室。这时候该是黄昏了,他会把他的负担伸手伸脚地放到床上,给他脱掉衣服,然后,他总是静静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过一会儿,那个女儿会来到门口。“我们这会儿挺好啦,”他会告诉她,“您什么也不用操心,朱迪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