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许(第4/6页)

他进了房子,笨手笨脚地踮起脚尖走着,好像他不再住在这里了,好像这个刚刚喘上气来的在晨光中啼哭的婴儿夺走了他的家,哪怕就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也是可能的。可是,他往草垫俯下身去,也还是看不清楚,只能模糊地看见外孙女精疲力竭的脸。蹲在壁炉前的黑女人说话了:“要是你愿意,最好去告诉他。这会儿天亮了。”

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他还没有转过门廊拐角——三个月以前借来清除现在脚底下野草的大镰刀就靠在这里——塞德潘自己就骑着那匹老种马来了。他没有去想塞德潘怎么得到的消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这件事使得那个人星期天这么早出门。塞德潘下马的时候,他站着,接过缰绳,干瘦的脸几乎因为一种傲人的胜利感而带上了如痴如呆的表情,他说:“是个女孩,上校。您要不是跟我一样老,我就是条狗——”一直说到塞德潘走过他的面前,进了屋子。他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缰绳,听见塞德潘在地板上走向草垫床。他听见了塞德潘说的那些话,身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凝住了。

其时,太阳,在密西西比这个纬度动作迅速的太阳,已经升起。他觉得仿佛站在一个生疏的天空之下,置身于一个生疏的场景之中,一切都只因为在梦中熟悉而熟悉,就像那种从未向上攀登过的人的坠落下来的梦。“我以为我听见了那个话,不可能的。”他平静地想,“我知道,不可能的。”可是,那个声音,那个说了那种话的熟悉的声音还在往下说,这时正在对黑老太婆讲今天早晨下的小驹子。“他早起为的是这个,”他想,“就是这么回事。并不是为我,为我的人,甚至也不是为他自己的人。”

塞德潘出来了。他下台阶走进草地,动作是那么沉重而从容不迫,那在他年轻时原是匆促而急迫的。他并没有正眼看沃许。他说:“狄茜留下来照看她。你最好……”接着他似乎看见沃许正面对着他,便停了下来。“怎么?”他说。

“您刚才说……”沃许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鸭子叫,像聋子说话。“您刚才说,她要是匹母马,您就会分给她一间好马棚了。”

“怎么啦?”塞德潘说。他的眼睛睁大,又眯起,像人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沃许开始向他走近,腰微微弯着。塞德潘一时惊愕得愣住了,看着这个二十年来他只知道是非命令不动的人,这个他了解得并不比胯下的马更多的人。他的眼睛眯起,又睁大;他没有动,却似乎突然挺直了身子。“滚开,”他突然厉声喝道,“不准碰我。”

“我就是要碰碰您,上校。”沃许用那种平板、镇静、几乎是温和的声音说,还在向前走。

塞德潘抬起手,手里握着那根马鞭;黑老太婆从摇摇欲坠的门口向外瞧,畸形的黑脸像个衰败残缺的鬼怪。“滚开,沃许。”塞德潘说。接着,他动手了。黑老太婆一步蹿到草地上,像灵巧的山羊似的一溜烟地跑了。塞德潘又用鞭子抽到沃许脸上,把他抽得跪倒在地。当沃许爬起身来再往前走的时候,他的手里握着那把大镰刀,那是他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

他再进屋的时候,外孙女在草垫上动了一下,恼怒地叫了声他的名字。“什么事呀?”她问。

“什么什么事呀,亲爱的?”

“外边那儿吵吵闹闹的。”

“什么事也没有。”他轻轻地说。他跪下,笨拙地摸了摸她滚烫的前额。“你要什么东西吗?”

“我要喝口水,”她抱怨地说,“我躺在这儿想喝口水,都好半天了。谁也不关心我,谁也不管我。”

“行啦,行啦。”沃许哄着她。他硬挺挺地站起身,拿来一舀子水,扶起她的头来喝,喝完又把她放下,看着她那石头一样绝对没有表情的脸朝孩子转过去。过了一小会儿,他看见她在默默地流泪。“好啦,好啦,”他说,“要是我,我就不哭。老狄茜说是个挺好的小丫头呢。现在都好啦。都过去啦。现在用不着哭啦。”

可她还在默默地流泪,他又几乎是阴沉地站起来,在草垫旁边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的,就和起先是他的妻子,尔后轮到他的女儿这样躺着的时候他想的一样:“女人。我看真是个猜不透的谜。她们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为这哭。我看真是个猜不透的谜。哪个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后,他走开,把一把椅子拉到窗口,坐下。

整个上午,悠长,明亮,充满阳光,他都坐在窗口,在等着。时不时地,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草垫那边去。他的外孙女现在睡着了,脸色阴沉,平静,疲倦,婴儿躺在她的臂弯里。之后,他回到椅子那儿再坐下,他等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耽误了这么久,后来他才想起这是星期天。下午过了一半,他正坐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过屋角,碰上了死尸,抽了口冷气喊了一声,他抬头看见了窗口的沃许,霎时间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之后便转身逃开了。于是,沃许起身,又踮着脚来到草垫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