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第2/7页)

他坐下了。区检查官的助手仅仅站起来,向法庭鞠躬致意,然后又坐下了。陪审团出去了,我们大家并没有离开屋子。连法官都没有退席。我记得,长凳上方的时钟走过十分钟,又走过半小时,法官示意叫过来一个法警,悄悄跟他说了句话,法警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稍稍地对法官说了几句,法官站起身,小木槌一敲,宣告休庭。人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某样东西传遍整个屋子。

我急急忙忙跑回家,吃了饭又赶回城里。办公室还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外公一向不管谁给绞死了,谁没有给绞死,他吃过饭总要睡午觉,可他第一个回来了。三点钟过了,全镇的人都知道,加文舅舅的陪审团由于一个人而不能做出一致的决定,十一个人赞成无罪释放,一个人反对。这时候,加文舅舅匆匆走了进来,外公说:“唉,加文,至少你及时把说的话停了下来,只让你的陪审团没做出一致决定,而没让你的委托人给绞死205。”

“说得对,先生。”加文舅舅说。他看着我,目光明亮,面庞消瘦、敏感,蓬乱的头发开始花白了。“过来,契克,”他说,“我找你有点事。”

“请弗雷泽法官允许你撤回你的演说吧,让查利替你做总结。”外公说。可我们已经走出屋子,下了楼梯。加文舅舅走了一半停了下来,我们站在楼梯中央,离上面和下面都一半的地方,他的手放在我肩上,他的眼睛更加明亮,更加聚精会神了。

“这没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他说,“很多时候,正义是通过经不起检验的方法而得以实现的。他们把陪审团的人挪到朗丝韦尔太太做饭的后屋去了。那间屋子正对着那棵桑树。要是你能溜进后院而不给人发现,爬树的时候要小心——”

没有人看见我进院子。可我能透过随风摇曳的桑树叶子向屋里望去,不仅看见还听见——在房间的那一头九个气呼呼的带厌恶神情的人懒散地靠坐在椅子里;工长霍兰先生和另外一个人站在那个瘦小、憔悴、干瘪的男人的椅子前面。他叫芬奇雷。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因为加文舅舅说过,在我们这地方你要想当个成功的律师或政客的话,你不需要能说会道,连头脑都用不着,唯一需要的是好记性,能记得住人的名字而不出差错。不过,我总是会记住他的名字的,因为他叫石壁·杰克逊206——石壁·杰克逊·芬奇雷。

“难道你不承认他要带着布克赖特十七岁的女儿逃跑?”霍兰先生说,“难道你不承认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枪?难道你不承认他刚一入土就来了个女人证明她是他的妻子?难道你不承认他不光是个无赖还是个危险人物;如果布克赖特没杀了他,迟早会有别人这么干的,只不过布克赖特运气不好倒了霉。”

“你说的都对。”芬奇雷说。

“那你还想要什么?”霍兰先生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实在没办法,”芬奇雷说,“我不能投票赞成布克赖特先生应获得自由。”

他果然没投赞成票。当天下午,弗雷泽法官解散了陪审团,宣布案子在下一个法院受审期内重新审理。第二天早上,我还没吃完早饭,加文舅舅就来找我了。

“告诉你妈,我们可能得在外面过夜,”他说,“告诉她我保证不让你挨枪打,挨蛇咬,也不让你灌太多的果味汽水……因为我一定得弄个明白。”他说。我们现在把车开得飞快,过了东北路,他目光明亮,并不迷茫,只是坚定而又热切。“他在县的另一头,离法国人湾三十英里的地方出生、长大,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地方。他宣誓时说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布克赖特。你看他一眼就会明白他从来没时间摆脱苦活去学会撒谎。我猜他以前连布克赖特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我们开车赶路快到中午时分。我们现在是在山里了,离开了富饶的平地,到了松树和蕨丛里面,这里土地贫瘠,小块小块偏斜的瘦田里长着枯萎的玉米和棉花,不知怎么回事,它们活了下来,就像它们供衣穿供食用的人多多少少熬了下来一样。我们驱车走过的路连小道都不如,弯弯曲曲,又狭又窄,坑坑洼洼,尘土遍地,汽车多半时候只能挂二挡。后来,我们总算看见信箱了,看见简陋粗略的几个大字:G.A.芬奇雷;信箱后边是一幢两间房间带露天门廊的小木屋,连我,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都一眼看出,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的照料了。我们走进大门。

这时候,一个声音喊了起来,“站住!站住,不许过来!”我们先头并没看见他——一个小老头,光着脚,胡子雪白、粗短而蓬乱,穿着一身带补丁的、洗得发白、跟脱脂牛奶颜色差不多的劳动布衣服,个子比他儿子还要瘦小。他站在破败的门廊边上,胸前端着一杆猎枪,浑身哆嗦,因为生气,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而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