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在一如既往地做事情。但是他问自己,既然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逼迫自己相信。他为什么不能承认事实?事实上他一个钟头之内要从写字台边跳起来五次,跑到窗前,希望乌尔莉克马上出现在对面的露台,向他挥手,好让他也挥手,向她表示,有兴趣就赶快过来。他觉得向自己承认这点非常危险。弱点之所以为弱点,就在于你越去想它,越是承认它的存在,它就越是成为你的主宰。

化装舞会过去两天了,他还没有见到乌尔莉克。雷布拜恩大夫对他的伤口进行了很好的护理。

大公立刻回了信。他说他会赶在去柏林参加军事演习前替他的朋友说媒。他信心百倍,他写道。他是一个办实事的人,所以他马上阐述他对彩礼的设想: 在魏玛送母亲一幢房子。乌尔莉克成为宫廷第一夫人。给乌尔莉克准备一份遗孀养老金,以防不测。每年一万塔勒。这种安排让歌德感到难堪,但如果卡尔·奥古斯特这么看问题,那肯定不会全错。已派人向莱韦措母女预报他将登门拜访,他写道。反正他也住在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只比她们低一个楼层。

随后就传来风云突变的消息: 莱韦措母女已在整理行装,她们要离开马林巴德,去卡尔斯巴德。乌尔莉克塞给施塔德尔曼一个薰衣草蓝色的小信封,歌德把里面的信看了不止一遍。母亲想在卡尔斯巴德结束暑假,乌尔莉克写道,她经常这么做,其实一直都这么做。这是事实。去年他也在卡尔斯巴德结束了暑假。跟莱韦措母女一起。卡尔斯巴德远比马林巴德历史悠久,他到卡尔斯巴德去过十二次,在那里愉快地消夏、社交、疗养。他感觉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封·莱韦措夫人那张表情很复杂的脸——那是她听说并且相信女儿和歌德不约而同地化装成绿蒂和维特那一刻的表情。歌德从她的脸上读出两个信息: 一是她将他们的不约而同视为两人情投意合的象征,她没料到他们如此情投意合;二是她相信必须尽快把两人分开。

然后乌尔莉克本人也来了。她第一眼先看他的额头。她想摸一摸。看得出来。她十分拘束。还痛吗,她问,用手指指上面。

他摇摇头。大公的求婚信送到莱韦措母女手里没有?或者说最仁慈的大公已经当面宣读婚书内容?他没有说他怎么做。但如果乌尔莉克知道求婚的事情,她进门的时候会是另外一种表情。但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现在她把信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 莱韦措母女去卡尔斯巴德。二十号以前动身。她说话的口气很随便,听起来像是小事一桩。她这种大事化小的努力引起他的注意。他曾建议她朗诵的时候要更加有力,更加生动。现在她通过她的传话方式清楚地表明她所说的事情不是她的决定,而是她母亲的决定。她只管背诵,她自己没表态,她只是在重复别人交代给她的事情。

他被感动了。他将双手搭在她肩上,但也绝对避免把她朝自己身上拉。他这个求婚者竟然秘而不宣地让人把那沉甸甸的求婚书送到莱韦措母女手里!他真希望莱韦措母女还一无所知。如果乌尔莉克见过求婚信,她进来的时候不会是这种表情。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听着,乌尔莉克,有个事情我不得不告诉您,现在非说不可,也许此时此刻殿下已差遣使者向您母亲通报他将登门拜访的消息,也许他已经登门,此时此刻正在宣布他代表封·歌德先生向您求婚。

这些话他终于说出了口。用的是最好、最沉着、最肯定的口气。没错,他真诚地希望自己注意观察这是多么精彩的一刻。现在看看乌尔莉克的眼神。这是一双藏不住思想的眼睛。也许并非她注视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说。对于他,这是一双会讲故事的眼睛。现在她的目光过于清楚地告诉他: 我当然感到惊讶。您看,我很诧异。我压根儿不想掩饰一个事实,那就是您的话如喜讯一般进入我的心灵。我不知道这喜讯是什么。我太过诧异。我满心欢喜,但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也在做梦。做事的时候我们没有必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我知道我在做梦。但这是一个美好的梦,阁下。

她什么话都没说,但她却用讲述故事的目光看着他,所以他说: 幸好我们俩都没有悲剧冲动。

是的,她说。这是如释重负的口气。她的脸,这可能是她表达喜悦的方式。而且显得无所畏惧。她总是喜欢往上看。现在正适合。

突然间他不得不告诉她,那位在信中常常称他为朋友的最仁慈的君主坚持在向她母亲提亲的时候下聘礼。他这个求婚者永远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总之,他请她把这番话视为他真实心态的表露,这整个的求婚事件是一次前往错误区域的远游,对她和他都一样地不合适。他知道,婚姻是一种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形式,可谓无上光荣,但是有情人不必终成眷属。对有情人而言,没有什么事情像婚姻这样多余。您看,即便在这极其艰难的、但因为您的目光而彻底失去悲剧色彩的时刻,他也无法彻底放弃沉思者的弦外之音。只有当一方的感情不如另外一方认真的时候,婚姻才成为必要。我的话讲完了,亲爱的乌尔莉克。您现在看我的眼神,也许就是几百年前人们头一回听说地球不是一个圆盘而是一个圆球的时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