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

记忆啊,我的记忆,为什么要这样地拨弄我呢?记忆啊,你的路,越来越僵直、狭窄,边缘也越来越不清晰了,而远方的每一个高坡,都令人觉得是一个个预示着安谧的小教堂。路遇的行人中,我想要行礼问好的人已经很少了。然而,回忆却有如秋叶散落,生机勃发的心灵缺少不了回忆。我像是一株光秃的树,迎着平常的风儿伫立,罡风在我的胸中呼啸着,吹走了我过去生活中的声响和色彩。可我依然无比地热爱过去的生活,甚至当我置身于艰辛的岁月时,我也能够在那种生活中寻找到快慰。

战争,仍然滞留在我的心间不能泯灭,战争仍然振荡着疲惫的心,血红色的光亮穿透了时间已经哑然无声的厚层,而战争,尽管已经被压扁挤平,变得麻木呆滞,可硝烟并未散尽,血腥气味难消,战争仍然在我的心中辗转翻腾。

渴望安谧。哪怕是些许的宁静也好。可是甚至在依稀梦里也得不到安宁。梦境里我也是吃尽了苦头,到处躲避枪炮的轰鸣。后来终于在夜阑人静时我才开始吃惊地发现:这已不是过去的那一场战争了。现在枪炮轰鸣是难以回避的,要想逃脱也是枉然。于是我只好听天由命,困顿同时又泰然地等待着火光的最后闪现——会忽然掠过一道白光,明亮而且耀眼。这是最后的一次抽打,直打得我紧缩作一团。它将要融化掉我,把我像小火星儿似的卷向深不 可测的远方,带向我的理智还难以了解的宇宙中去。要知道,我看到了,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小的火星儿,感觉到了它的运行,我也因之看到了我自己只是无比巨大的暴风雨中的一小颗沙粒,只能够随着风雨飘摇,回旋在生与死之间的某处。我没有被另一个世界夺走,而是被掷给了遍体疮痍的大地,完全是事出偶然:这也许是命运乖戾无常,也许是适逢天时的缘故。

在一个个备受折磨的梦里,我已经死去过多少次了!然而我毕竟是一次再次地复活了。令人可怖的大火漫天哄哄地鸣叫,爆炸声轰隆隆地响彻,但是硝烟终于已经消散,不期而至的是五颜六色的林间空地上百花争芳,白桦树丛枝叶喧哗,雪松林在多苔的山顶上悄然无声,河流里浪花翻滚,彩虹像是天平吊杆一样横跨河面,小岛被柳树丛的绿苔锁住了周边,还有农家院落附近老式的乡村菜园……

还有,一个个人的面孔,数不尽的面孔……

我渴望遇到的女人,我渴望爱恋的所有的女人都浮现在眼前,只因我自己持重,对她们宽厚才没有向她们伸出手去。我回忆起的是我真正邂逅过和爱恋过的女人。伴随着逝去的年华,我学会了安慰自己和欺骗自己——对于相逢的回味远比相逢本身更甜蜜、更纯洁……

我的记忆,你再创造一次奇迹吧!排遣我心间的惶惑,驱散疲惫带来的隐约的压抑吧!倦怠令人心情郁闷,毒化孤独中含有的些许甘甜。让我再复活一次吧,记住,把我幻化成一个小男孩吧,好让我在他的周围得到安宁和净化。你如果愿意,我这个不信神的人,想以上帝的名义祈求你,就如同有过那么一次一样,那时战争震聋了我的双耳,让我双眼暂时失明,我曾经祈祷过,让我从死亡深渊的最底层立起身来,哪怕是从黑暗的坏死的自我内在中再找寻到一点儿什么东西也好。我遐想着、回忆着,想到了这是有人企图扼杀我心中的渴念。想到这一切,一个小男孩的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时候,各种各样的声音、色彩、气味重又填补了空虚。

人们对我说,如此黯然神伤,不会有好结果!我还会因为过度紧张而生病,会活不到该活的年龄就死去。可是,如果没有我的这个小男孩,我干吗要活得那么长久呢?我们命中注定活多大年岁,这是由谁来计算呢?

记忆啊,照亮这个小男孩吧,照出他的每一个雀斑、每道伤痕,直到上嘴唇的一块白色的疤痕——小时候学着走路,把嘴划到了木板条上。

这是生活中的第一块伤疤。

后来,身体上、心灵上伤痕累累,数也数不清呢!

……在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活动,一根银线微微颤抖着、颤抖着,随后又消失了,和天空中的蜃景融化为一体了。忽然间我的全身又为之一振,响应着记忆传递过来的略能感受到的闪现。一个农家小男孩,全身披着阳光,屏住呼吸,向我这里走来。他走着,处于渐渐接近现在的过去之中,他循着马上就会扯断的蜘蛛网,在苍穹之下向我走来。

我也急忙地迎着他走去,气喘吁吁地奔跑着,笨拙地挪动着身躯,我好似一只脱了毛的鹅在冻土地带蹀躞而行,光秃秃的躯体拍打着长满苔类的冻土。我急于举步前行,想要快步越过流血和战争,越过钢水沸腾的车间,越过那些在人间制造地狱的智者贤人;我要越过那些暗藏的敌人和虚情假意的朋友,越过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大小小的火车站,越过生活当中无谓的争吵,越过天然气的火把和重油的河流;还要越过伏特和吨位、特快列车和卫星,越过天空之中的电波和恐怖影片的一个个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