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公函(第7/8页)

威灵顿大学位于一个青翠山谷里的小镇上。校园里到处都十分整洁,而且出奇地安静,也可能是学校里正在放暑假的原因。校园的道路两旁都栽着高大的落叶松和枫树。一辆奶白色的面包车载着我们来到一座不高的两层红砖楼房前面,作家会议就在这里举行。这次会议共有好几个分会场,同时进行不同主题的座谈。因为我们中国作家的座谈会不像其他主题的座谈会那样事先宣传过,所以大多数参加会议的人不知道我们来的消息,都朝别的会场走去。我很紧张,跟我们代表团的同志们小声说:“哪怕只来十几个人就蛮不错了。”

我们大家都很担心。女剧作家甘兰绞着手指说,我们真不应该同意来参加什么座谈会。

突然,方先生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大声向走廊里的人群吼叫起来:“请注意了,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方白尘教授,我是中国当代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快来听我的讲座!”他用一只手指着我们的会场,另一只手招呼着周围的美国人。

人们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就听见有些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几个中国人也被惊呆了,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我想他可能是在做最后的努力招揽观众。只见方先生振臂高喊:“十一号房间,快来啊,来听一个伟大作家讲话。”

当时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们几个赶紧闪到一旁躲得远点。不过方先生的这番表演还真引来了一些好奇的参加者—三十多个人走进了我们的会场。我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以便等一会儿能够开口说话。

更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当座谈会的女主持人把我们引见给观众之后,方先生从我手中一把夺过麦克风,掏出预先写好的稿纸,大声念开了他的演讲。他的声音铿锵顿挫,语调十分专横,活像一个大干部在给台下做报告。我的头皮被震得直发麻,口里木木的,好像失去了知觉。

“他这是要干啥啊?”甘兰悄声对我说。

另外一个作家说:“这简直是搞突然袭击嘛。”

“学术歇斯底里。”我补充了一句。

那个主持人为啥不制止他呢?我怀疑地向她望去,只见她那张褐色瓜子脸正冲我理解地微笑着,她一定以为方先生和我商量好了,让他替我发言。

方先生正在大谈他如何在小说创作中成功地运用最新的写作技巧(其实这些技巧在西方都已经过时了),他的小说如何启发了一整代中国作家学习和掌握意识流。起初,观众们似乎被他的大嗓门给镇住了,接着有几个人开始窃笑,有些人甚至笑出声来。更多的人脸上是觉得好玩的神情,就像在看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我们觉着真丢人啊,他把我们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我在心里把他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

他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才结束。当他终于闭上了嘴,观众席里响起了笑声和调侃声。方先生居然站起来向稀稀拉拉鼓掌的观众鞠躬致意,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他吹起了口哨。他难道听不出来那掌声是在讽刺他吗?

我没有把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拿出来在会上宣读,因为我心神已乱,哪有讲话的心思?我们这些中国人坐在两张折叠桌子边上直发呆,方先生这时候还一个劲地冲他的同胞们微笑。他那张扁脸因为出汗显得油亮亮的,眼睛得意地闪着光。从一座高大的窗户里射进一片长方形的阳光,方先生舒服地沉浸其中。我注意到他不时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丝轻蔑,好像在对我们挑战:“你们在座的有谁能用英语做这样的演讲?”我当时要是能伸手够着他,非得掐他的腿让他清醒清醒。

观众问了几个沉闷的问题,我们三言两语回答了他们。我们这些中国人还都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劲来。我打起精神把观众的提问和我们的回答翻译成英文,但是我的英文前言不搭后语,净是语法错误。实际上,我嘴唇哆嗦,结结巴巴,因为我正拼命压抑着满腔怒火。我当时的心跳起码每分钟一百二十下。

座谈会终于开完了,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活下来了!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您可以想象我们对方先生有多么厌恶。没有人跟他说话,更没有人愿意跟他有任何瓜葛。让他自己顶着那个“伟大作家”的高帽子去吧。甘兰甚至提议我们悄悄去旧金山,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既没有钱也没有回程机票,那才解恨呢。我们当然不会这么做。即使他死在这儿,我们也得把他的骨灰带回中国去,因为如果他留在美国,国内的领导就会以为他叛逃了,我们也会落个失察之罪。

回国以后,我们告了他一状。学院党委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让他做出深刻检查。他乖乖照办了。省作家协会开除了他的会员资格。他又一次成了灰熘熘的过街老鼠。《叙事技巧》也不让他办了,这回他是永远靠边了。他回到外语系教基础课,系里规定不准他参加任何学术会议和发表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