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第2/5页)

肚子里有了救命的粮食,倪梅娘是铁了心要把女儿给江彬。有天晚上她泪水涟涟地哀求女儿:“你就跟了咱的救命恩人吧!”倪梅是个孝顺女儿,架不住娘的苦口婆心,终于答应了嫁给江彬。

到了礼拜二下午她见到许鹏的时候,告诉他自己不能伤娘的心,只好嫁给别人。许排长把嘴里含着的一片柳树叶子啐到地上,眼睛里冒着火说:“我恨你!总有一天我要报复。”

她转身跑开了,眼泪从脸颊上滴落在秋风里。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的话。

倪梅同江彬结婚十六年了。他从部队复员的时候把她从农村带到了城市。她永远忘不了许鹏最后说的那几句像刀子一样的话和他那双被怒火烧亮的菱角眼。到了夜里她睡不着或者感到孤独的时候,她常常想到许鹏。他现在在啥地方?在干什么?他的妻子漂亮吗?对他好吗?他还在部队上吗?已经原谅她了吗?

虽然醒着的时候想念他,但是她只有两次梦见过许鹏。在一个梦中他成了一个满面红光的暴发户,养了几百只兔子,盖起了一熘五间红顶大瓦房。在另一个梦里他又变成了一个胡子灰白的秃顶老教师,在一所小学里教地理课,手里拨弄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梦醒后她为他的衰老感到难过,可是谁又能在十七年以后还是小伙子模样呢?她自己不也是开始发胖,腿粗腰圆,像一颗大枣核了吗?年轻的时候村里的姑娘们谁不羡慕她的杨柳细腰,可是现在哪儿还有一丝痕迹呢?她戴上了眼镜,下巴也胖得叠成了双层。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夜深人静时分她的叹息和喃喃自语,床的另一边是她丈夫在轻轻地扯着呼噜。许鹏的最后几句话总在她耳边回响,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响亮。

“喝茶吗?”江彬问倪梅。

“嗯。”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个小时前她刚一到家,就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但现在屋里还是有一股霉味。

“茶来了。”他把一杯热茶放在玻璃茶几上,欠了一下身子走出屋去。他回到女儿的房间帮助她复习语文和化学的功课,准备下个礼拜的考试。去年,他们的女儿没有考上技校,今年秋天想改考护士学校。倪梅娘和十一岁的外孙子松山在看电视上播放的香港武打片。倪梅能听到外屋里祖孙俩开心的笑声和电视里铿锵的音乐。房外屋檐下挂着两个蝈蝈笼子,蝈蝈在里面懒洋洋地叫着。夜空中弥漫着煮玉米棒子和土豆的味道。

许鹏为啥想见她呢?倪梅想着。他不是恨我吗?就算他现在已经不怨我了,他一定还对娘和江彬耿耿于怀。幸好他们几个从来没有见过面。为啥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竟想着要来看看我和我的家庭呢?难道说他还对我有感情?存着重修旧好的念头?可他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着许鹏要来看她的动机,越想心里越乱。突然,一个念头钻了出来:他不是在信上说他现在已经当了师政委了吗?那他就是个将军了,一个大官了。他是不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还是这么不饶人,他一点都没变。

想到自己这么寒酸的家里要来一个大首长,她心里直堵得慌。她想象着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师政委在客厅里坐着,他的司机和警卫员和围在车前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大声地聊着天。这幅画面太难堪了。她丈夫不过是医院总务科的一个副科长,至多相当于一个副营级干部。如果江彬的行政级别再高一两级该多好。窝囊废!

反过来又一想,许鹏来她家也是一件好事。等他走了以后,她要告诉老娘刚才这个大官是谁。这样的贵人驾到肯定会让老太婆晕头转向,也让她明白她当初强迫倪梅嫁给江彬是犯了一个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应该给这个老东西一点教训,让她以后少在女儿面前唠叨个没完。

第二天,倪梅谁也没告诉就给许鹏写了回信,说他们一家人都欢迎他的光临。她写了家里的地址和详细的路线方向,提出了一个初步的日期。她甚至在信里写道:“我现在常想起过去的事,快来看看我吧。我想念你。”她挑选了一个淡紫色的信封,在上面贴了一张为纪念“五四”青年节发行的邮票。邮票上一个新疆青年打着手鼓,穿着靴子的双腿踢踏着节奏。一个跳舞的新疆姑娘在飞快旋转,头向后仰着,脑后的几十根细辫子平平地飘洒开去。

中午,倪梅在门诊楼三楼的厕所里,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常年戴着近视眼镜,眼里都没神了。她叹了口气,用一块纱布擦擦眼镜的镜片。一个隔间里传出马桶冲水声,哗哗的流水淹没了墙上通风机嗡嗡的声音。你得收十收十你这个样子,她暗想。记住去染染头发,还有,腰太粗了,得减减肥了。你看着像个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