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5/47页)

但是,今天场内比走廊更冰冷,当他们沿着花道往前走时,觉得浑身紧张,放不开手脚。环视四周,剧场相当大,却只有四成观众,显得空空荡荡。场内空气与街头上呼吸流动的寒风差不多,连舞台上的木偶都缩着鼻子,一副凄寂可怜、单调乏味的样子,却不可思议地与演员低沉的声音、三味线的琴声保持和谐的平衡。舞台正面池座三分之二的座位都空无一人,观众集中在靠近舞台的正前方。两个人从远处就能看见老人的秃顶和阿久油亮的椭圆形发髻,当他们走近时,阿久低声说:“你们来啦。”同时把放在旁边占位置的描金漆器食品提盒一个一个细心地摞起来,挪到自己的膝盖前面。

阿久恭谨地坐在老人身后,她把老人右边的座位给美佐子腾出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老人略一回头,只“啊”了一声,继续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他穿着像是古时候袖根缝死的“十德”和服似的棉绸短外褂,又肥又厚,颜色发绿,但说不出是什么色,好像木偶身上穿的衣服那样华丽而素雅,大岛双面异色花纹夹衣里面穿着八丈绸内衣,从宽袖口伸出来的左手,臂肘支在包厢的隔木上,手臂绕到后背上,深露后颈,水蛇腰的圆背更显得突出。也许因为穿惯这样的衣服,也许因为身体的姿势,他喜欢老年人的装束打扮,经常把“老年人就应该像老年人的样子”这句话挂在嘴边,几乎成了口头禅。今天这件和服短外褂的色调大概正是他“人过五十,穿鲜艳的服装反而显得老”的理论的具体实践吧。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老年人”,但斯波要觉得他还不到老年人的岁数。如果算二十五岁结婚,生下长女美佐子,虽然老伴已经去世,他今年恐怕还不到五十五六岁。而且据美佐子观察,岳父的性欲还没有变态,这从反面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斯波要早就对美佐子说过:“你父亲装作老年人的样子是他的一个嗜好。”

“太太,您的脚不疼吗?请伸到这边来……”

性情温和的阿久在窄小的包厢里勤快地倒茶、递点心,不时向美佐子搭话,但不管她说什么,美佐子根本不理睬,连头都不回。老人的右手伸到后面,手指在烟盘一角的酒杯边上,阿久见酒杯里的酒快没了,连忙轻轻斟上。老人最近说“喝酒必须用漆杯”,于是购入三个一套的绘有《东海道五十三驿站》描金画的朱漆酒杯,现在使用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像宫廷贵族家的侍女出外赏花一样摆谱,老人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霞彩描金漆器食盒的抽屉里,而且喝的酒和下酒菜都必须特地从京都送来。茶室对这样的客人恐怕十分为难,而且阿久也辛苦劳累。

“您也喝一杯,怎么样?”阿久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杯子递给斯波要。

“谢谢。我白天不喝酒……不过,脱了外套,觉得有点冷,来一点吧。”

不知道阿久头上抹的是头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的鬓毛微微触碰在斯波要脸颊上的时候,也飘溢来一缕丁香般的幽香。他凝视着手中的杯子在斟满透明的液体后浮现在杯底的金色富士山彩绘。富士山麓描绘着工笔画的城镇风景,具有广重风格,旁边写着“沼津”二字。

“用这样的杯子喝酒,太高雅了,简直不敢相信。”

“是嘛。”

阿久一笑,显示出是一个典型的京都女人,但露出一颗黑虫牙,两颗门牙根像被铁浆染的一样黝黑,右边犬牙上面长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几乎顶着上嘴唇里面。有人说这一口牙齿显得她天真清纯,但平心而论,她的嘴形不能算漂亮。尽管美佐子对她牙齿的评价“肮脏野蛮的感觉”过于刻薄,但不去治疗不卫生的牙齿,的确是愚昧无知的女人的悲哀。

斯波要一边拿起阿久夹在小碟子里的鸡蛋紫菜卷饭团一边问:“这些酒菜都是在家里做好带来的吗?”

“是的。”

“提那么多漆器食盒来,够累的吧?散场后,还要提回去吗?”

“是的。他说剧场小卖部的食品太难吃,所以……”

美佐子回头瞟了他们一眼,又立刻把脸转向舞台。

斯波要刚才就觉察到美佐子伸脚的时候,穿着布袜子的足尖时常不小心碰到他的膝盖,又立即缩回去。在这个狭窄的包厢里,夫妇俩偷偷地小心翼翼避免接触,这不由得令他暗自苦笑。他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便从妻子的身后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