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劳拉·史东清楚地知道如何下地狱。

她可以在参加系里的鸡尾酒派对时,在餐巾纸上画出地狱的地形图;她能够在心里默诵地狱所有的通道,以及河流和山脉的起伏;她对那里头罪人的名字非常熟悉。身为国内研究但丁的顶尖学者之一,她被门罗大学授予终身教职,每年都教这门课。她的课程编号是364,但在课程手册里还有其他名字:“燃烧吧!宝贝”或“地狱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即使但丁的史诗《神曲》一点也不有趣,它依然是学校第二学期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就像丈夫丹尼尔的作品,既不只是画也不只是文字,《神曲·地狱篇》涵盖了各种流行文化元素:浪漫、恐怖、神秘、犯罪。就像所有最棒的故事一样,它的核心人物是一个普通人,然后不知怎的就成了英雄。

她看着一排排安静的学生挤满讲堂。“不要动,”她说,“连肌肉抽一下都不行。”她旁边的讲台上,一个蛋型定时器正在计时一分钟。她注视着这些大学生,他们被她这么一说都突然特别想打喷嚏、抓头或扭动,她忍住没笑。

但丁的名作分三篇,劳拉最喜欢教《地狱篇》——还有谁能比青年人更适合思考行动的本质和结果?故事很简单:一共三天——从耶稣受难日(星期五)到复活节(星期天),但丁艰苦地跋涉九层地狱,每一层都充满了比上一层更恶劣的罪人,直到他终于走了出去。长诗中充满了怒吼、哭泣和恶魔,有情人打架,还有叛徒吃受害者的大脑——换句话说,非常生动,足以吸引现在的大学生的注意力,也能分散她对她真实人生的注意力。

蛋型定时器发出时间到的鸣声,全班同时舒了一口气。“怎么样?”劳拉问,“感觉如何?”

“度日如年。”一个学生叫道。

“有人想猜猜看刚才计时了多久吗?”

有人臆测两分钟,有人说五分钟。

“六十秒。”劳拉说,“现在想象你腰部以下都在冰湖里。如果稍微动一下,你脸上的泪水和你周围的水就会结冰。但丁说,上帝最在意行动力和精力,所以对路西法最终极的惩罚是不能动。在最底层的地狱里没有火,没有硫磺,只有绝对的不能动。”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学生的脸,“但丁是对的吗?毕竟,这是地狱的最底层,这里的恶魔比前面的都凶残。夺走你任何时候做任何事的权利,是你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惩罚吗?”

简而言之,这就是劳拉喜欢但丁的《地狱篇》的原因。的确,它是关于救赎的叙事诗,还可以被看成宗教或政治研究,可是把它剖开来,它讲述了这样的故事:一个处于中年危机的家伙,痛苦挣扎着重新评估他的人生一路走来所做过的选择。

这与劳拉自己没什么不一样。

丹尼尔·史东坐在车内等待,前面有一长排要在高中校门口停下的车子。他瞄了眼坐在他旁边的人,试着回想她还是他乖女儿时的情景。

“今天马路堵得很严重。”他对翠克西说话,只为填满他们之间的空间。

翠克西没有反应。她乱转收音机的选台钮,从优柔的交响乐转到刺激的歌曲,然后用力地把收音机关掉。她的红头发像是肩膀上的一道伤口;她的双手藏在乐斯菲斯牌高档运动夹克的袖子里。她转头凝视窗外,沉浸在她的千千万万个想法里,而丹尼尔连其中的一个也猜不到。

这些日子他们之间说话,仿佛只是为了勾勒出沉默。丹尼尔比任何人都明白,一眨眼,你就可能已经重新改变了自己。昨天的那个你,可能已和明天的你完全不同。但这次,他想要把握住已经拥有的,不再放手。

“爸。”她叫出声,眼睛往前眨了眨,提醒他前面的车已经向前开了。

说来像是陈词滥调,但丹尼尔以前觉得,大家说的青少年和父母之间的代沟,对他和翠克西来说不是问题。毕竟,他们的关系比大部分父女更亲密。理由很简单,他是她每天回家都会看到的人。他频繁检查她浴室的药品柜,桌子抽屉和床垫下面——没有毒品,没有用过的安全套。翠克西只是渐渐与他疏远,不知为何这样感觉更糟。

这几年她每天回家就飘进屋里通往她那一层楼的一侧,不再跟他说,比如,班上孵化的一只蝴蝶的一根触须如何被一个粗鲁的男孩扯下来;今天学校的午餐是比萨,而不是之前说的鸡丝炒面,早知如此,她就不会自己带饭而在学校买午餐;“我”这个字的草写跟爸爸说的不一样。他们以前的交谈很轻松,丹尼尔不时点头,因为他经常走神,所以总心怀愧疚。当时他不知道这些琐事都应该保存起来,像把海玻璃片藏在冬天外套的口袋里,提醒他曾经去过海边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