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第2/6页)

二十七日晚上七点,我们搭乘了上野[2]车站发出的快车。车厢里载满了乘客。我们到原町[3]一直站了五个小时左右。

“母亲已病情恶化。等太宰速归。中畑”

北先生给我看了一下这封电报。这是先行一步回到故乡的中畑先生,于今天早晨发给北先生手中的电报。

翌日早晨八点,我们到达了青森[4],接着立刻换乘奥羽干线[5],在一个叫“川部”的车站又换乘开往五所川原[6]的火车。从这一带开始,列车的两侧都是苹果园。今年的苹果好像又是一个丰收年。“啊,真漂亮!”妻子睁大一双因睡眠不足而充满血丝的眼睛说道:“我很想看一看苹果成熟的时候。”

就在眼前,甚至伸手可得的地方,苹果红彤彤地泛着光芒。

十一点左右,我们到达了五所川原车站。中畑先生的女儿来车站迎接我们了。中畑先生的家就在这五所川原町。我们在中畑先生的家休息了片刻,妻子和园子换好了衣服。我们接下来计划去拜访位于金木町的父母家。金木町就在从五所川原再乘坐津轻[7]铁路北上四十分钟的地方。

我们一边在中畑先生家吃午饭,一边详细地得知了母亲的病情,好像几乎是病危的状态了。

“谢谢你们来了。”中畑先生反而向我们致谢,并继续说:“我心里直着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啊。不管怎样,这下,我也总算放心了。你母亲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她好像一直很期待着见到你们哪。”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圣经》里的“浪子回家”的场面。

吃完中午,准备出发时,北先生带有一点儿强烈的口吻对我说:

“还是不要把大旅行箱带去为好。啊,你说是不是?你还并没有得到你大哥的原谅,却拎着大旅行箱什么的——”

“我明白了。”

我决定把行李全部寄放在中畑先生家里再去。因为北先生警告过我说:能否让我见病人,这一点还不知道呢。

我们只带了放园子尿布的袋子,乘上了开往金木的火车。中畑先生也随我们一同前往。

我的心情每时每刻都很郁闷。因为大家都是好人,没有谁是坏人。我一个人在过去做了不体面的事情,至今都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仍是那个具有很高的坏名声、终日贫困的小说家。因为这一事实,一切才变得如此不融洽。

“这是个景色很美的地方啊!”妻子眺望着窗外津轻平原说道,“真意想不到,这是一片令人感到明快的土地啊。”

“是吗。”稻子已经被彻底收割完了,满目的稻田已是一片浓浓的冬意。“我没怎么看出来呀。”

当时的我,连想夸赞故乡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是感到非常难受。去年夏天,还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心情很激动,曾眺望着阔别十年的家乡景物……

“远处那是岩木山。[8]据说因为它很像富士山,所以又叫‘津轻富士’。”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做着说明。我丝毫没有激情。“这边低矮的山脉叫作凡寿山脉,那个是马秃山。”其实,我的说明是有一搭无一搭,很不靠谱的。

我对妻子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再过四五个胡同的话,等等。我略加得意地讲给妻子听的梅川忠兵卫[9]的新口村[10]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演剧,而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过去忠兵卫乱发脾气,怒气冲冲。在稻田对面,我隐约看到了红色的屋顶。

刚要告诉妻子说“那就是”我的家时,因为很拘谨,就说成了“我大哥的家”。

然而,那却是寺院的屋顶。我父母家的房顶在它的右边。

“不,不对。是右边的稍微大一点儿的那个屋顶。”我乱说一气了。

我们到达了金木车站。小侄女和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姑娘来迎接我们了。

妻子小声地问我道:“那个姑娘是谁啊?”

“大概是女佣吧。你不必跟她寒暄。”去年夏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把一个和这位姑娘同龄、打扮很文雅的女佣推测为大哥的大女儿,就向她很有礼貌地鞠躬行礼了,后来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我特别留意地这么告诉了妻子。

所谓的小侄女是大哥的二女儿,去年夏天见到她,才知道的。今年有8岁了。

“阿兹!”当我喊她时,阿兹毫不拘谨地笑了笑。我感到轻松了一些。大概只有这孩子不知道我的过去吧。

我们进了家门。中畑先生和北先生立刻上二楼,去了大哥的房间。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安置佛坛的房间,拜了拜佛像,然后退到了一间只有自家人聚集的、叫“常居”的房间里,在一个角落中坐了下来。大嫂和二嫂都对我们笑脸相迎。祖母也由女佣搀扶着来了。祖母今年86岁。她虽然耳朵已经很背了,但精神很好。妻子煞费苦心地让园子也要向大家鞠躬行礼,可是园子根本就不肯,蹒跚地在房间里到处走动,让大家感到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