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

富士的顶角,广重[1]笔下的富士为85度,文晁[2]画的富士也是84度左右。可是,根据陆军的实际测量图绘制的、东西及南北断面图来看,东西纵断面顶角成124度,南北断面顶角是117度。不仅仅广重、文晁,大部分绘画中的富士都是锐角。山顶尖细、高耸、别致。至于北斋[3]甚至把富士山画得像埃菲尔铁塔似的,其顶角几乎是30度左右。然而,实际的富士钝角是有的,其角度缓缓拓开,东西为124度,南北为117度,绝不是秀丽挺拔的高山。假如我即使突然被老鹰从印度或其他什么国家攫来,“扑通”一声掉落在日本沼津[4]一带的海岸上,忽地看到这座山,也不会那么惊叹吧。正因为早先一直憧憬着日本的富士山,所以才感到很美。否则,全然不知那么平庸的宣传,对我们质朴、纯真而空洞的心,真能打动多少呢?要是这样,富士山多少令人感到是一座缺乏阳刚的山。它不高,山麓舒展而低矮。要是拥有如此宽阔山麓的山脉,至少也要再高出1.5倍。

单单从十国岭[5]眺望富士山很高大。感觉它很壮观!起初,因云雾看不到山顶,我从山麓的斜坡上判断,估计那一带就是山顶吧,就在云层中做了一个记号。慢慢地云雾散开之后再一看,却大相径庭。我在比自己先前做好记号之处高出一倍的地方,一下子看到了青绿的山顶。与其说我大吃一惊,倒不如说我感到很难为情,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当一个人靠近完全可靠的事物时,他首先就会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全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全都松动了。这或许是一个奇怪的说法。那种感觉就像解开腰带大笑一般。诸位,假如你和恋人相逢,刚一相见,恋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的话,这是值得庆贺的。千万不要责怪恋人的非礼。因为恋人遇见到了你,就全身心地沐浴在你那完全可靠之中了。

从东京的公寓眺望的富士山很困难。冬天能很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又小又白的三角形孤零零地浮在地平线上,那就是富士山。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圣诞节的装饰点心而已。而且,左边的山角倾斜,令人缺乏依靠感,就像是一艘从船尾处渐渐沉没下去的军舰。三年前的冬天,有人坦诚地告诉了我一个意外的事实,我感到很无奈。那天晚上,我在寓所的房间里独自咕嘟咕嘟地喝酒,且一夜未眠地喝到天明。拂晓时分,我在寓所的厕所里站着小解,透过蒙着铁纱的四方形窗户看到了富士山。那又小又白、左侧微微倾斜的富士山难以忘怀。一个卖鱼的骑着自行车从窗户下的柏油马路上疾奔而过,听到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哎呀,今天早晨富士山看得可真够清楚啊。好冷啊。”我伫立在昏暗的厕所里,一边抚摸着窗户上的铁纱网,一边感到阴郁而泣。那种神伤,我可不愿再次体味。

昭和十三年[6]的初秋,我抱着重振旗鼓的念头,拎着一个包就踏上了旅游的征程。

甲州[7]。这里群山的特征是山峦的起伏线格外虚无、平缓。一位叫小岛鸟水[8]的人在《日本山水论》中也写道:“登山的乖戾者很多,就像到此地仙游。”甲州的群山,或许会成为山中的奇山。我从甲府市[9]乘坐巴士一路颠簸了1个小时,好容易才到达了御坂岭[10]。

御坂岭,海拔1300米。山岭的顶上有一个叫作“天下茶屋”的小茶馆。井伏鳟二[11]先生从初夏时节便来到了这里的二楼闭门写作。我知道这一点才到了这里。要是不会打扰到井伏先生的话,就借住在隔壁的房间,我也想在御坂岭仙游一段时间。

我来到这山岭的茶馆过了两三天,井伏先生的写作也告一段落。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登上了三之岭[12]。三之岭海拔1700米,比御坂岭稍高一些。向上攀爬陡坡,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了三之岭的顶部。我用双手拨开蔓草,攀爬在狭窄的山径上,这姿势肯定是相当难看。井伏先生穿着正规的登山服,身姿轻快,而我身边没有带登山服,一身和式棉袍装束。茶馆的棉袍很短,我那多毛的腿都露出了一尺[13]多。再加上脚上穿的是从茶馆老爷子那里借来的胶底鞋,所以连自己都感到很邋遢。尽管稍加打扮了一下,系上了一条款腰带,把挂在茶馆墙上的旧草帽戴在了头上,样子却更加奇怪。井伏先生绝非是一个瞧不起别人装束的人,可在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可怜我的表情,并小声地安慰我道:“不过,男人还是不要在乎装束的好。”对此,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总算到了山顶,然而突然飘来了一阵浓雾,即使站在顶上视野开阔的观景台的悬崖边上也无法眺望。什么也看不到。井伏先生坐下浓雾下的岩石上,悠然地吸着烟,放了一个屁,看上去很是无聊。观景台上并排有三家茶馆,我们选了其中一家、只有一对老年夫妇经营的简陋茶馆,在那里喝了杯热茶。茶馆的老太婆像是很同情我们似的说:“这阵雾飘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想过一会儿就会散去的。富士山就在不远处,能看得很清楚”。说着,她从茶馆里面拿出了一幅很大的富士山照片,并站在悬崖边双手高高举起这张照片竭力地解释说:“正好在这边,就这样能看到这么大,这么清楚。”我们一边饮着粗茶,一边眺望着照片上的富士山,笑了起来。我们看到了漂亮的富士山,对周围的浓雾并没有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