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第2/8页)

大概是第三天了吧,井伏先生要离开御坂岭返回去,我也一路陪他到了甲府。在甲府,我要与一位姑娘相亲。在井伏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甲府郊区的那位姑娘家。井伏先生是一身随意的登山服装束。我穿着夏季和服外褂,系着一根宽腰带。姑娘家的庭院里种了很多蔷薇。她母亲出来迎接了我们,并把我们带到了客厅,寒暄过后,此时姑娘也出来了。我没有看姑娘的脸。井伏先生和姑娘的母亲闲聊着大人间的杂事。突然,井伏先生低声嘟囔道:“哟,富士山!”

他抬头看到了我背后横木板。我也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后面的横木板。一幅富士山顶部大喷着火山口的俯瞰图镶在画框里,挂在那里,火山口就像雪白的睡莲花。我仔细看了这幅图片之后,又慢慢地转回身体。这时瞥见了一下姑娘。我决定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要和这个人结婚的。我要感谢那富士山。

井伏先生当天就返回了东京,我则再次折回到了御坂。此后,九月、十月,一直到十一月的十五日,我都在御坂的茶馆二楼一点点,一点点地写作,并和那不怎么喜欢的“富士三景中的一景”疲惫地对话。

我曾经大笑过一回。一位是大学讲师还是干什么的浪漫派的朋友,徒步旅行的途中顺便来到了我的借宿处。当时,我们俩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一边眺望着富士山,一边狂妄地说:

“实在是俗气得很哪。难道富士山就是这种感觉吗?!”

“看这富士山反而感到难为情呢。”

就在我抽着香烟这么说时,朋友突然用下颌一指说:

“哎!那个僧人打扮的人是谁啊?”

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破僧袍,拖着一根长拐杖,不断仰望着富士山,登到了山岭。

“这叫西行[14]望富士吧。很有这架势!”我对那位僧人感到很亲切。“说不定他是一位有名的圣僧呢。”

“别胡说了。他就是一个乞丐!”朋友对此很冷漠。

“不是,不是。他有脱俗的地方呢。你不觉得他的步态很有范儿吗?听说能因[15]法师在这山岭上创作过颂扬富士山的和歌。”

在我正说着的时候,朋友笑了起来。

“哎,你瞧!露馅了吧。”

能因法师被茶馆豢养的一条叫哈奇的狗吠叫之后仓皇失措。那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到很狼狈不堪。

“果然,不咋样啊。”我感到很失望。

乞丐的狼狈样,是可怜兮兮地左躲右跑,最后竟猛地扔掉了手杖,张皇失措,大失分寸,慌乱地逃走了。这样子确实没有范儿了。要说富士山也够俗气的话,那法师也很俗气。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无聊透顶。

有一位叫新田的25岁的温厚青年,在岭下山麓一个叫吉田的狭长城镇里的邮局工作。他说是通过邮递件得知我来到了这里,就造访了岭上的这家茶馆。在二楼我的房间里,我们交谈了一阵,渐渐地熟悉了起来。这时,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朋友,大家原本打算一起来看望您的。可是就要出发时大家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佐藤春夫[16]先生曾在小说中写道太宰先生相当颓废,而且是一个性格有问题的人,加之大家万万没想到您是一位这么认真、这么规矩的人,所以我也不好硬把他们带来。下次把他们带来。您不介意吧?”

“那当然不介意。”我苦笑着说,“那么你是鼓足了勇气代表你的朋友来侦探我的啦?!”

“我是敢死队。”新田说得很坦率,“昨晚我又反复看了一遍佐藤先生的那部小说,然后下定了决心来的。”

我隔着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富士山。富士山默默地耸立着。我感到:它真雄伟啊。

“真美啊!富士山毕竟还是有它壮美之处的啊。实在是了不起啊。”我自觉比不上富士山。我为自己时时涌现的那份爱憎感到羞愧。我感觉富士山确实很雄伟,感觉它很了不起。

“表现得很了不起吗?”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古怪,聪明地笑了笑。

此后,新田带来了很多年轻人,大家都很沉静,并称呼我为“老师”。我认真地接受了这一称呼。我毫无值得夸耀之处,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才能,肉体肮脏,精神贫瘠。不过,只有这苦恼——被那些青年称作“老师”而默默地接受——出现了,仅此而已。这是一点点自负。然而,我明白只有这份自负自己想拥有。到底有几人知道,一直被那些像任性磨人的孩子一般称呼的我,心中拥有的苦恼呢?新田和后来一位叫作“田边”的擅长短歌的年轻人都是井伏先生的读者。因此,我也有了一种安心感,和他们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曾请他们带我去了一趟吉田,那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城镇,有一种山麓的感觉。太阳和风都受到富士山的遮挡,城镇就像是一个又细又长的秸秆,给人一种昏暗、略带寒冷的感觉。沿着马路,有一条清溪流淌着。这有山麓城镇的特征,在三岛[17]也是如此,清溪潺潺流过整个城镇。当地的人们都坚信,那是富士山上的雪融化后流淌下来的。吉田的水同三岛的水相比,不但水量不足,而且还不干净。我望着那条清溪的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