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第4/8页)

“可以吗?这是我播种的待宵草。明年我还会来看的。可不要往这里倒洗涤水什么的呀。”

老板娘的女儿点了点头。

之所以特别挑选了待宵草,是因为我认为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御坂岭的那家茶馆,可以说是山中唯一的房屋,所以邮递件无法送达。从山岭的顶上乘坐公交车要颠簸三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岭下山麓河口湖畔一个叫“河口村”[24]的不折不扣的荒村。寄给我的邮件物品都留在那个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每三天就要去那里一次取我的邮品。我都选天气晴好的日子去取。这里的公交女乘务员不会为观光客特别介绍风景。尽管如此,但有时她也会像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极其散文式的语调,沉闷地、近乎嘟哝地介绍说:那是三之岭,对面是河口湖,湖里面有西太公鱼,等等。

从河口邮局取了邮件物品,在乘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返回岭上的茶馆途中,紧挨着我的旁边端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她身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披风,脸色苍白,容貌端庄,和我的母亲长得很像。女乘务员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说:“各位乘客,今天能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呢!”那语气既分不清是介绍,也辨不明是自己一个人在感叹。听她这么一说,背着背包的年轻工薪族,梳着大大的日本发髻、穿着绸子衣服、小心地用手帕遮住嘴、艺妓派头的女子等,都转动着身子,一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仿佛现在才发觉似的,眺望着那平淡无奇的三角山发出“啊”“哎呀”等傻傻的感叹声。车内一阵嘈杂。然而,我身旁的这位老人家好像心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她和其他观光客不同,连看都不看一眼富士山,反而一直注视着与富士山反方向的、山路沿线的断崖。我对她的专注神态感到全身振奋。我也想让她看到我不愿看如此俗气的富士山的那种高尚而虚无的心情。我还想让她感受到我对其产生共鸣的态度:即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您的痛苦和孤寂我也都明白。于是,我借机悄悄地靠近老太太,和她保持同一种姿态呆呆地将视线投向断崖一方。

大概老太太也对我感到放心吧。她心不在焉地说:“啊,待宵草!”

说着,她用纤细的手指,指向路旁的一个地方。公交车“唰”地一下开了过去,金黄色的一朵待宵草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花瓣鲜艳夺目久久难忘。

那待宵草花与海拔3778米[25]的富士山傲岸地对峙着,一点也不摇晃。怎么说好呢?我想说那待宵草就像金刚劲草[26]一般,坚韧挺拔直立在那里,太美了。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

尽管10月份已经过半,但我的手头写作迟迟没有进展。我思慕友人。晚霞红艳,云雾缭绕。我在二楼的走廊上独自吸着香烟,故意不去遥望富士山而一直凝视着山上那鲜血欲滴的通红红叶。我向正在茶馆门前扫落叶的老板娘打了一声招呼:

“老板娘!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哪。”

我这声音近乎欢呼,尖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老板娘停下手中的扫帚,抬起头疑惑地皱着眉头问道:

“明天,您有什么事吗?”

她这么一问,我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没什么事。”

老板娘笑了起来。

“您感到寂寞了吧。您爬爬山怎么样?”

“即使爬山,还要马上下来。很没意思。无论爬哪一座山,都只是看到相同的富士山。想到这,我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也许是感到我说的话有些奇怪吧,老板娘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又扫起了枯叶。

睡觉之前,我轻轻地拉开房间的窗帘,隔着玻璃窗户眺望着富士山。在月色清辉的晚上,富士山像水中的精灵一样泛着青白色的光芒屹立着。我叹了一口气。啊,看见富士山了。今晚的星星很大。明天将是个好天气吧。心中仅仅耀动着这么一点点喜悦。接着,我又把窗帘轻轻地拉上了,就这样睡下了。虽说明天是个好天气,可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之意。想到这,觉得可笑,一个人在被窝中苦笑了起来。我感到很痛苦。比起写作——专心运笔——这种痛苦,不,运笔反而是我的乐趣,不是运笔而是我为我的世界观、所谓艺术、所谓将来的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新颖,至今还没有确立而感到苦恼。并非夸张,我感到痛苦不堪。

我想只有这样:把自己一下子捕捉到的朴素的、自然的以及简洁鲜明的东西写在纸上。这么想时,眼前的富士山的姿态也别有意味地映入了眼帘。我开始对富士山有点妥协了,它的这种姿态、这种表现最终也许是我所想的“单一表现”的美。然而,我还是对富士山那种过于棒状的朴素感到有些受不了。如果这种样子是美的话,那么装饰品布袋神[27]也应该是美的。那装饰物布袋神怎么都叫人受不了。我很难想象那种东西是一种美的表现。富士山的这种形态还是有点不对劲。我一再踌躇困惑,感到它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