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6页)

“就这么一点儿?剩下的可不许赖账啊!”

老板娘对信封里装的东西瞅都不瞅一眼,一把塞进长火盆的抽斗,笑嘻嘻地说。

“会给的。其余的,等明年再说。”

“您真是的。”

一万元,有了这一万元,能买多少电灯泡啊!这些钱足够我生活一年的。

啊,这些人也许在干着错事,但是他们就和我的恋爱一样,不如此就难以生存下去。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生存下去。既然如此,这些人努力活着的形象未必可憎。活下去,活下去。啊,这是一桩多么痛苦挣扎的大事业啊!

“总之,”隔壁的男子说,“今后,要想在东京生活,假如不点头哈腰做些极为轻薄的应酬是不行的。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要求什么敦厚、诚实之类的美德,那就等于扯吊死鬼的脚。敦厚?诚实?呸!那样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吗?要想不低三下四地活着,只有三条道好走,一是归农,一是自杀,还有一个是靠女人。”

“对于哪个都不愿干的可怜虫来说,最后唯一的手段——”另外的人接上话茬儿,“就是围在上原二郎先生身边,喝它个一醉方休。”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还没有住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我?”

我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毒蛇扬起镰刀形的脖子。敌意,一种近乎敌意的感情,使我死死守护着自己的身体。

“能同大伙儿挤在一起睡吗?天气很冷啊。”

上原看到我动怒,依旧浑然不觉地问。

“不行吧?”老板娘插嘴道。“这样太可怜啦。”

上原先生咂了咂舌头,说:

“要是这样,干脆别来这里为好。”

我沉默了。我立即从这个人的话音里觉察出他确实读了我的那些信,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爱我。

“实在没办法,那就只好请福井家帮帮忙,住到她那里了。千惠小姐,你陪她去吧。不行,都是女的,路上太危险。大婶儿,难为你啦,请把木屐放到后门口,我送她去。”

外面已经是深夜,稍微刹风了。满天星斗灿烂。我们肩膀挨着肩膀边走边聊。

“我呀,可以跟大伙儿挤着睡,怎么都行。”

“唔。”上原先生随便应了一声。

“您想只跟我待在一块儿,对吧?”我说着笑了。

“所以嘛,我才不愿意啊。”上原先生撇撇嘴苦笑了。我浑身感到我正被他热烈地爱着。

“您真会喝酒,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是的,每天一大早就喝。”

“酒很好喝吗?”

“不好喝。”

听到上原先生这么一说,我不由感到恶心起来。

“工作呢?”

“不行,写什么都感到无聊,只有满心的悲哀。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这些也一概令人讨厌。”

“郁特里罗(2)。”

我无意识冒出了一句。

“哦,郁特里罗,似乎还活着。酒鬼,僵尸。最近十年间的画作俗不可耐,全都不像样子。”

“不光是郁特里罗吧?其他的名人大家全都……”

“是的,凋落了,就连新芽也都凋落了。严霜,frost(3),不时布满整个世界。”

上原先生轻轻抱住我的双肩,我的身子好似裹在他双层和服的袖筒之中。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依偎着他,慢慢迈动着脚步。

路边树枝纵横。没有一片叶子的尖细的枝条,锐利地刺向天空。

“树枝,真好看呀。”我不由自言自语道。

“唔,花朵和黝黑的枝条很和谐。”他略显狼狈地回答。

“不,我倒喜欢这样的树枝,没有叶子,没有鲜花,没有长芽,什么也没有。尽管这样,还是顽强地活着。它和枯枝不一样。”

“大自然,该是不会凋零的。”

他说到这里,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来。

“您感冒了吧?”

“不,不,没有。说实话,这是我的奇癖。喝酒喝到极致立即就会大打喷嚏。这是醉与不醉的晴雨表。”

“恋爱呢?”

“哎?”

“都有谁啦?谁是使您达到极致的人呢?”

“什么呀,别在嘲弄我了。女人,都一样。实在难于对付啊。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实际上,有了一个,不,是半个。”

“我的信,都看了吗?”

“看了。”

“怎么不回我?”

“我讨厌贵族。他们都有一副令人作呕的傲慢的面孔。你的弟弟直君,虽说有着贵族男士的豁达,但又不时显露出与人格格不入的妄自尊大来。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从这样的小河边通过,我必然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鲫鱼、捞鲹鱼的情景,心中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