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6页)

“哦,是吗?”我感到十分高兴。

“哎呀,你的木屐……”

在她的劝说下,我走进大门,坐在木板台上,夫人给我一根简易的木屐带子,这种木屐带子随时可以救急,重新修理好木屐。其间,夫人还为我点上一支蜡烛拿到大门口来。

“真是不巧,两只灯泡都坏了。最近的灯泡很容易断丝,价钱又死贵。要是丈夫在家,还可以去买,可是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我们三个晚上,身无分文,只好早点儿睡觉。”

她打心里毫无遮拦地笑着说。夫人背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大眼睛,细高挑儿,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敌人,我虽然不愿这么想,但这位夫人和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把我当作敌人,憎恨我。想到这儿,我的恋心一时冷却下来,系好木屐带子,直起身呱嗒呱嗒拍掉两手的灰尘。一种悲凉之感猛然袭上我的全身,使我难以承受。我恨不得跑进客厅,在黑暗中紧紧抓住夫人的手大哭一场。我心中一阵激烈地翻腾,忽然想到,那样做会给自己造成难堪的下场和败兴而归的可怕结局,便作罢了。

“谢谢你啦。”

我恭恭敬敬向她告别,来到外面。寒风吹打着我,战斗开始了。恋爱,喜欢,向往。真正的恋爱,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向往。实在爱得不得了,喜欢得不得了,向往得不得了。那位夫人确实很是个难得的好人,那小姑娘长得很好看。然而,我即使站在上帝的审判席上,也丝毫不后悔。人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生的,上帝没有理由责罚他们。我一点也不可恶,因为太爱,所以才会如此风风火火急着要和他见面。即便两三夜露宿荒野,也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站前白石小饭馆,立即就找到了,他不在这里。

“肯定去阿佐谷了。从阿佐谷站北口一直向前就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光景吧?那里有家小五金店,从那座店旁向右,再走五十米,有一家柳屋小饭馆。先生近来和柳屋的阿舍姑娘打得火热,整天家在那里厮磨,真是没法子呀。”

我在车站买了张票,乘上驶往东京的国营电车,到阿佐谷下车,从车站北口走上一百多米,自小五金商店向右转,再走上五十多米,到达柳屋。店堂内寂静无声。

“他们刚走,一帮子人哩!听说还要到西荻的千鸟的老板娘那里喝个通宵。”

“千鸟?西荻的哪一边?”

我心里不是滋味,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忽然意识到,眼下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太清楚,或许从西荻站下车,出了南口向左拐吧?总之,问问交警不就得了吗?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够打发了的,到千鸟店之前,还会在哪里逗留,谁又能知道呢?”

“我这就去千鸟,再见。”

我又往回走,从阿佐谷乘国营开往立川的电车,经过荻洼到西荻洼,在车站南口下车。我冒着寒风转悠了一阵子,看到一位交警,向他打听千鸟在哪里。随后,我按照他的指点,又在夜路上奔波起来。等到发现千鸟蓝色的灯笼,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格子门。

门口是土间,紧连着六铺席的房间,屋里头弥漫着香烟濛濛的烟雾。十多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吵吵嚷嚷,饮酒作乐。其中有三位比我年轻的小姐,有的抽烟,有的饮酒。

我站在土间,打量着,看到了。心情立即像做梦似的。不对,六年,完全变了,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这个人就是我的彩虹M·C?我的生命的希望吗?六年了!一头乱发依然如故,但却更加稀薄,显现出可怜的赤褐色。面色灰黄,眼圈儿红肿,门齿脱落,不住蠕动着嘴唇,宛若一只老猴子团缩着脊背,蹲坐在房屋的角落里。

一位小姐盯着我看,用眼睛示意上原先生我来了。他坐在原地,伸着细长的脖子瞅瞅我,毫无表情地翘翘下巴颏,叫我过去。屋里的人对我毫不关心,依然吵闹不休,但大家还是稍稍挨紧身子,让我坐到上原先生的右侧。

我默默坐下了,上原先生给我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又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干杯!”

他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着。

两只玻璃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悲鸣。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不知是谁嘀咕起来。接着又有人应和着:“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咔嚓碰了碰杯,咕嘟喝了下去。“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这种一味胡闹的歌唱此起彼伏,一个劲儿碰杯痛饮。看样子,他们要用此种欢闹的节奏激发兴致,硬是把酒一杯杯灌进喉咙管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