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6页)

战局越来越使人绝望的时期,一个身穿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交给我一份征用书,然后又递给我一张劳动日程表。一看那张日程表,我从第二天起,每隔一天就要到立川(3)的后山一次,我眼里不由噙满了泪水。

“可以找人顶替吗?”

我泪流不止,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是军队给你发的征用书,必须本人亲自到场。”

那人严厉地说。

我决心前往。

翌日是个雨天,我们到立山脚下集合,首先听将校们训话。

“战争必胜。”

他这样开头。

“战争必胜,不过,大家只有遵照命令行事,战争才会顺利,否则,结果就会和冲绳一样。已经布置的工作,希望务必做好。还有,这座山上也可能混入间谍,要互相注意。不一会儿大家就要和军队一样进入阵地工作,阵地的情况,绝对不可对外人谈起,务请充分注意。”

山间雨雾迷濛。男男女女近五百名队员站在雨里聆听训话。队员中夹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一个个都哭丧着脸。

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濡湿了上衣,不久又浸润到皮肤上来了。

那天一整天都是用草筐挑土,回家的电车上止不住泪流潸潸。接着的一天是拎着绳索打夯。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工作。

三番两次进山,渐渐地,国民学校的男生们一看见我就挤眉弄眼。一次,我正挑土,两三个男生和我交肩而过,只听其中一人低声说:

“那丫头是间谍吧?”

我很感惊讶,于是便问和我一道挑土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像外国人。”

年轻姑娘认真地回答。

“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不。”

这回她笑了。

“我可是日本人啊。”

说罢,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无聊了,不由一个人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一大早和男人们一起扛原木,担任监工的青年军官,皱起眉头指着我说:

“喂,你,你,跟我来。”

说着,他快步向松林走去,我怀着不安和恐怖跟在他后头。松林深处堆积着刚从木材厂运来的木板,那位军官走到木板前站住了,回头看着我说:

“你每天挺吃力的,今天就照看一下这些木材吧。”

他说着,露出白牙笑了。

“就站在这里吗?”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就在木板上睡午觉好了。要是闷了,还可以看看书什么的。”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册小小的袖珍本,羞涩地扔在木板上。

“就读读这类书吧。”

袖珍本上标着“三驾马车”。

我拾起那册袖珍本小书,说道:

“谢谢你了,我家也有爱读书的人,现在在南方。”

他似乎听差了,摇着头,自言自语:

“哦,是吗?你丈夫在南方,真够苦的。”

“总之,今天你就在这里看守着,你的盒饭回头我送来,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急匆匆回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阅读袖珍本小书,看了一半,那位军官又咕嗤咕嗤地走来了。

“我送盒饭来了,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他把盒饭放在草地上,又疾步如飞地回去了。

我吃罢盒饭,爬到木板上,躺下看书。书全部读完之后,我昏昏沉沉地开始睡午觉。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我猛然想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我从木板上下来,用手拢一拢头发,这时,又听到那咕嗤咕嗤的脚步声。

“呀,你今天受累了,现在可以回家啦。”

我走向那位军官,然后将袖珍本小书还给他,想表示一下感谢。可是一时说不出口,默默仰望着军官的脸孔。当四目对视时,我的两眼溢出了泪水。同时,那位军官的眼里也闪现着晶莹的泪光。

两个人默默分别了,那位年轻的军官,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他。我那天也只是轻松过那么一回,此后仍然隔日到立川的后山出苦力。母亲很担心我的身体,可我反而身板儿变结实了,甚至满怀信心,打算暗地里做基建工赚钱;对于田里的农活也不感到特别犯难了。

关于战争,虽说既不想提也不愿听,但还是作为自身“宝贵的经验”谈出来了。不过,我对战争的回忆中多少要谈的也就是这些,就像那首小诗所说的:

去年,平安无事。前年,平安无事。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至今傻乎乎保留在我身边的,就只剩一双下地的白粗布袜子,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

由下地袜子说了些废话,扯远了。可是,我就是穿着战争唯一的纪念品——白粗布袜子,每天下地干活儿,心里充满不安和焦躁。这时候,母亲明显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