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6页)

我虽然这么说,但觉得被母亲看见总是不太好。

母亲并不迷信,可是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家中去世后,她非常害怕蛇。据说父亲临终前,母亲发现父亲的枕畔掉落一根又细又黑的线绳儿,她毫不经意地拾起来一看,是蛇!眼见着那蛇很快地逃走了,顺着走廊不知钻到哪里去了。看到这条蛇的只有母亲与和田舅舅两个人,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但为了不惊扰前来送终的客人,将这事隐瞒了,没有声张出去。我们虽说也都在场,可关于蛇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是,父亲死去那天晚上,水池边的树木全都爬满了蛇,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我已经是二十九岁的老大妈了,十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十九岁,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又过了十年,当时的记忆依然十分清晰,一点儿都不会错的。我为了剪花上供,来到池畔,站在岸边杜鹃花丛之中。我猛然发现杜鹃花的枝子上盘着一条小蛇。我不由一惊,接着想攀折一枝棠棣花,谁知那枝条上也盘着一条蛇。相邻的木樨、小枫树、金雀花、紫藤、樱树,不论哪种树木上都一律盘着蛇。可我并不怎么害怕,我只是认为,蛇也和我一样,对于父亲的辞世感到悲伤,一齐爬出洞来祭拜父亲的亡灵的吧?于是,我把院子中出现蛇的事悄悄告诉了母亲,她听罢有些担心,歪着头思考了一阵子,可也没再说些什么。

不过自从出现这两件有关蛇的事,母亲非常讨厌蛇了,这倒是事实。说是讨厌,其实是更加崇拜蛇,害怕蛇,对蛇抱着满心的畏怖之情。

母亲看到烧蛇蛋,她肯定会感到很不吉利,我也觉得烧蛇蛋这种事儿太可怕了。这件事会不会给母亲带来厄运呢?我担心又担心,第二天,第三天,都忘却不掉。今天早晨在餐厅里又随便扯到美人早夭这类荒唐的事,真不知如何补救。我一个劲儿哭泣,早饭后一边拾掇碗筷;一边感到自己身子内部钻进一条可怕的小蛇,它将缩短母亲的寿命,打心眼儿里腻歪得不得了。

而且,那天我又在院子里看到了蛇。那天天气特别和暖,我做完厨房的事儿,打算搬一张藤椅放在院中的草坪上,坐在那里织毛衣。当我搬着藤椅刚走下院子,发现院中石头旁的竹丛中有蛇。哎呀,真讨厌,我只是这么想着,没有进一步深思下去,又搬着藤椅回到廊缘上,坐在上头织毛衣。午后,我想到庭院一角的佛堂里的藏书中找出一本罗兰桑(6)画集,刚走下庭院,看到草坪上有条蛇在缓缓爬动,和早晨那条蛇一样。这是一条纤细的、高雅的蛇。我猜是条女蛇。她静静地穿越草地,爬到野玫瑰花荫里,停住了,抬起头来,抖动着细细的火焰般的信子。然后,看那姿态,仿佛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忧戚地盘踞在一起。当时,我只认为这是一条美丽的蛇,过了一会儿,我把画集拿回佛堂,回来时瞥了一眼刚才蛇盘踞的地点,已经不见蛇的踪影了。

黄昏将近,我和母亲坐在中式房间里饮茶,朝院子里一看,石阶第三级的石头缝里,早晨那条蛇又慢腾腾地爬出来了。

“那蛇怎么啦?”

母亲看到蛇说着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不动。母亲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该不是蛇蛋的母亲吧?”随即脱口而去。

“是的,没错啊!”

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那条蛇。蛇忧郁地蹲踞在石阶上,开始颤颤巍巍地爬行了,她吃力地越过石阶,钻入一簇燕子花丛里。

“这条蛇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转悠了。”

我小声地说,母亲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带着沉重的语调说道:

“是吧?是在寻找蛇蛋呢,好可怜啊。”

我只能嘿嘿地笑了笑。

夕阳映照着母亲的面孔。看起来,母亲的眼睛闪现着青色的光芒,似乎含着几分嗔怒,那副神情十分美丽,引得人恨不得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我觉得母亲的那张脸孔,同刚才的那条悲伤的蛇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我的胸中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丑陋的蛇,总有一天要把那条万分悲悯而无比美丽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而温润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们舍弃东京西片町的宅第,搬来伊豆的这座稍带中国风格的山庄,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死后,我们家中的经济全都指望母亲的弟弟,同时也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一手包揽下来。战争结束,时局变化,和田舅舅实在支撑不下去,看样子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他规劝母亲,不如将旧家卖掉,将女佣全部辞退,母女二人到乡下买一套漂亮的小住宅,享享清福为好。母亲对于金钱的事,比起孩子更是一窍不通,经舅舅这么一说,就把这些事都托付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