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4/15页)

我第一次过上了靠女人生活的生活。静子(就是那位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之后,我就和名叫茂子的五岁女童两个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门。听说以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茂子都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玩的。现在眼前有了我这么一位“机灵”的叔叔,女孩看上去很高兴。

我就这么茫然若失地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窗户附近的电线上挂着一只形如武家持枪奴仆的风筝,在裹挟灰尘的春风的吹拂下变得破烂不堪,可还是不离不弃地死死挂在那里,不时随风上下摇摆,好像点头似的。我一看到就苦笑一番,脸变得面红耳赤,甚至梦里还能看见,有时还因此梦魇。

“我想要点钱。”

“……多少?”

“很多……俗话说钱断情亦尽,这话可没错。”

“净说傻话。这不过是老掉牙……”

“是吗?不过,你是不懂的。再这么下去,我说不定会逃走。”

“到底是谁没钱啊?是谁要逃走啊?哎……”

“我想用自己赚来的钱买酒和烟。要说画画,我可比那个什么堀木强多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来的竟是中学时代画的若干被竹一称为“妖怪”的自画像。遗失的杰作。在几度的搬家过程中,那几张画给丢了,不过我仍觉得只有那几张才是优秀的作品。后来,无论我画多少,都远不及记忆中的那几幅逸品。长久以来,我总被一种倦怠的丧失感所折磨,心中空空如也。

仿佛一杯没有喝完的艾酒。

我将那份永远难以补偿的丧失感偷偷这样比喻。一旦谈论到绘画,我的眼前就会隐隐约约地出现那杯没有喝完的艾酒。我焦躁难耐,真想让她看看那几幅画,让她相信自己的绘画天赋。

“呵呵,是真是假啊?你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的样子真可爱。”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想让你也看看那幅画——我心里一阵烦闷,可又无法排遣。忽然,我转换了心意,委曲求全地说道:“漫画也行。至少,我敢保证在漫画上比堀木强百倍。”

这种听上去像开玩笑的假话,反倒容易被人当真。

“说的也是。我其实真心佩服你。看见你平常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连我也忍俊不禁地喷笑出来。那就不如试试吧,如何?我去替你问问我们社的主编。”

她所在的杂志社,好像在发行一种以小朋友为读者对象的月刊杂志,不过不大有名。

“……一看到你,多数女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替你做些什么……你总是小心翼翼的,真像个滑稽的角色……你偶尔独自消沉的模样,反倒更牵动女人的心。”

我洗耳恭听地听她煽风点火地说了很多,想必这就是“面首”的猥琐特质吧。后来,我越发消沉了,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满脑子想的都是钱。我心里暗暗发誓要离开静子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并也为此努力过,可还是渐渐落得靠静子为生的下场。自打我离家出走后,一切琐事几乎全部由这位比男人还强悍的甲州女人负责。最后,我对静子也越发敬畏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和静子三人开会商量出了结果。那时,我已和老家完全断绝了关系,跟静子终于堂堂正正地过起了同居生活,我在静子的奔走下接到了漫画工作,没想到还赚了钱,用它买了酒,买了香烟。但我的不安和犹豫也更加强烈了。失魂落魄到极点的我,每月在静子的杂志上画起了题为《金太和雄太的冒险》的连载漫画。思乡之情经常突然涌来,顿觉自己清冷孤寂,久久没法下笔,掩面痛哭流涕。

这时,自己唯一的救赎就是茂子。她当时已经无拘无束地把我叫做“爸爸”。

“爸爸,要是祈祷的话,神明什么都会给我们,这是真的吗?”

要是真的,我倒想祈祷一番。

啊,请赐予我冷漠的意志吧。请教给我“人”的本质吧。人打败人,不是罪。请赐予我愤怒的面具吧。

“嗯,没错。什么都会给茂子的,不过爸爸也许不行。”

就连神明我都害怕。我不相信神明的博爱,只相信神明的惩罚。信仰——在我看来,不过是仅仅为了得到神明的鞭笞而垂头丧气地走向审判台罢了。我相信地狱,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违背了父母的嘱咐。”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啊。”

这是因为我骗了大家。我知道,这栋公寓的人都对我显示出好意。我越是害怕大家,大家越是喜欢我。大家越是喜欢我,我越是害怕大家。但向茂子解释自己这种必须远离众人的不幸病症,着实难上加难。

“茂子,你到底想跟神明求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