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3/15页)

我跟任何人都不交往。我哪儿也不去。

堀木。

正如便条上写的那样,我最终还是决定去浅草的堀木那里,这真是弄假成真。以前,我从未自己主动去过堀木的家里。大多是我发电报把他叫到我那儿。可如今,我连发封电报的钱都拿不出来了,或许是破落之身的偏见吧,我怕就算我发了电报堀木也不肯来,便决心亲自上演自己最不擅长的“拜访”,然后叹了口气乘上了市营电车。当我想到这世上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那个堀木的时候,我顿觉后背发凉,悲从心来。

堀木在家。他家在一条肮脏小巷的最里头,住在二楼。堀木的房间只有六铺席大。堀木的年迈的父母和三位年轻的匠人,在楼下敲敲打打地缝鞋绳、做木屐。

那日,堀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大城市人的崭新一面。通俗点说,就是不吃亏的特性。我见识了自私自利的他的冷漠与狡猾,愕然了,我这个乡下孩子看得目瞪口呆。他果真和我这个无边无际地四处漂泊的男人不一样。

“我真是佩服你。大叔批准了吗,肯定还没吧?”

我确实没敢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又像以前那样企图蒙混过关,虽然明知很快就会被堀木看穿,我还是模棱两可地回答。

“啊,反正会没事的。”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警告你,你也适可而止吧,别再做傻事了。我今天有事,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

“有事,什么事?”

“喂,喂,坐垫的线可别拽断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指尖玩弄着坐垫上的线头,还不时用力扯一下——四角上都有,好像缨子似的。堀木对自己家的东西,哪怕是坐垫上的一根线都极为珍视,他面无羞耻地责备我,怒目圆睁,火冒三丈。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堀木在与我以往的交际中,确实未曾失去过什么。

堀木的老母亲用盘子托着两碗年糕小豆汤上来了。

“啊,这是……”堀木好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孝顺儿子似的,唯唯诺诺地朝向老母亲,话语变得不自然起来。

“真是麻烦了,是年糕小豆汤吗?真是豪爽。本来不用这么客气嘛。我马上有事就要出门了。不,这是您最拿手的小豆汤,还是不要浪费了。那我就吃了。你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我老妈特意做的。啊,这玩意儿可真好吃啊。您可真豪爽。”

他看上去也不全是在做戏,兴高采烈地吃得很香。我小口喝了两口,热乎乎的。然后吃了一块年糕,但发现那东西不是年糕,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然,我绝非是在蔑视他们的清贫(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东西难吃,再说老妈妈的心意也打动了我。只是,我感到了对贫穷的恐惧。不过,绝无半点轻蔑)。通过这碗年糕小豆汤,以及高高兴兴地吃得正香的堀木,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也看到了东京家庭内外有别的事实。我觉得只有自己这个表里如一、不断地逃离各种人间生活的傻瓜被完全地抛弃了,就连堀木都对我视而不见。我不过是想把当时狼狈地握着涂漆的筷子吃着年糕小豆汤,只觉孤寂难耐的心情写在这里罢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堀木站起身来,一边穿上衣一边说道。

“失礼,对不住了。”

这时,一个女人来找堀木。就此,我的人生急转而下。

堀木突然活力焕发。

“啊呀呀,对不起。现在,我正想着到贵处拜访呢。可这个人突然来了。快,请进。”

我把自己的坐垫拿出来,翻过来递给了堀木,他慌慌忙忙地抢过去,又翻过来让给了那个女人。除了堀木自己的坐垫,房间里只有一个供客人使用的坐垫。

女人瘦瘦的,个子很高。她把坐垫挪到旁边,坐到了门口附近的角落里。

我呆呆地听了一阵子两人的谈话。女人是杂志社的人,正在对堀木发脾气,好像是很久以前求他一件事,今天来取了。

“我急着用。”

“已经好了,早就好了。给,请过目。”

就在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堀木读完,得意扬扬的脸转眼间变得阴森可怕。

“喂,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你赶快回去吧。我送你倒是可以,可我现在没那闲工夫。你擅自离家出走,还装得和没事人似的。”

“您住在哪里?”

“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这么说,跟我们社很近。”

女人生在甲州,年方二十八岁。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园寺附近的公寓。她说自己的丈夫已经过世三年了。

“您一看就是受过千辛万苦的人,可真会心疼人。可怜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