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12/15页)
哈哈哈,比目鱼首先放声大笑,老板娘也跟着窃笑起来。我一边流泪,一边面红耳赤地跟着苦笑。
“嗯,这个想法不错。”比目鱼笑个不停地说,“还是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好。只要有女人在就会出事。没有女人的地方,真是个好点子。”
没有女人的地方——没想到,自己这句一时糊涂的梦话,后来竟然阴惨地实现了。
良子一门心思以为我是代她喝了毒药,所以后来在我面前更加畏畏缩缩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开口说话了。我也觉得在那个房间里憋着郁闷,便总是出门,又过起了买便宜酒喝的日子。安眠药事件以来,我的身子明显瘦了一圈,四肢无力,漫画的工作也没心思做了。当时,比目鱼给我放下了一笔慰问金(比目鱼拿出这笔钱的时候说,这是涩田的一点意思,好像真是他自己的钱似的。其实,这是兄长们从老家给我寄来的钱。那时,我跟从比目鱼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同了,已经能懵懵懂懂地看透比目鱼那佯装救世主的演技了。不过,我并没有拆穿他,而是假装一无所知地向他道谢。对比目鱼为何要耍这种麻烦的诡计,我好像既明白,又不明白,反正就是猜不透),我就干脆用这笔钱去了一趟南伊豆的温泉。不过,我此刻的身份到底不容许自己悠然自得地把每个温泉都享受一番,而且一想到良子,我就无限感伤,根本没有静下心来从旅馆的房间眺望远山的心境。我也不换上棉袍,也不泡温泉,而是马上跑到外面一家又脏又乱的茶馆里,没命地灌酒。最后,我拖着更加脆弱的身躯回到了东京。
那是东京下大雪的一天夜里。醉醺醺的我走在银座的大街上,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小调——这里离故土几百里,这里离故土几百里……我一边用鞋尖踢着积雪,一边走路,突然,我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咳血。雪白的地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日。我在旁边蹲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捧起干净的白雪,一边擦脸一边哭了。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我幻听似的听见童女那哀怨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不幸。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之人——不,说他们全是不幸之人也不为过。不过,他们可以向世间堂堂正正地抗议自己的不幸,“世间”也必定会轻易地理解并同情那些人的抗议。然而,自己的不幸却完全源自自己的罪恶,不可能同任何人抗议。倘若支支吾吾地说出一句抗议之词,包括比目鱼在内的世间之人肯定会因为没想到我胆敢说这种话而吓得呆住。我究竟是所谓的“任性”,还是与之相反的懦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反正我就是罪恶的集合体,只会不断朝着不幸永无止境地堕落下去,没有一点预防的具体措施。
我站起身来,想着不管怎么说得先买点合适的药,便来到了附近的一家药店,眼神与那里的老板娘撞上了。老板娘看到我,仿佛被闪光灯晃得刺眼似的抬起头打量着我,身子一动不动。然而,那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惊愕或嫌弃的神色,反倒流露出某种渴望救赎似的、倾慕的情感。我马上想到:这个人肯定也是个不幸之人,因为不幸之人对别人的不幸相当敏感。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老板娘是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的。我抑制住马上跑到她跟前的冲动,同样回望着老板娘,看着看着我流出泪来。只见泪水也一滴一滴地从老板娘那双大眼睛里淌了出来。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药店,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住处,然后喝了让良子倒的盐水便一言不发地躺下了。第二天我推托说有些感冒,又躺了一整天。夜里,咳血的秘密让我怎么也放不下心,便起身又去了那家药店。我笑着坦诚地告诉了老板娘最近的身体状况,问她该怎么办。
“必须得戒酒。”
我们仿佛亲人一般。
“我好像酒精上瘾了。现在也想喝酒。”
“这可不行。我老公也是,明明患了肺结核,却天天泡在酒坛子里,说什么用酒消灭细菌,到头来不过是亲手缩短了寿命。”
“我很不安。我害怕得就要崩溃了。”
“我给你开点药吧。不过酒你必须得戒掉。”
老板娘(她是个寡妇,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县还是哪里的医科大学,没过多久得了跟父亲同样的病,眼下正在休学住院。家里还躺着一位中风的公公。老板娘则在五岁的时候就因小儿麻痹症坏了一条腿)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杖,一会儿翻那个货架,一会儿开这个抽屉,为我找来了很多药。
“这是造血药……这是维他命的注射液……这是钙片……这是防治拉肚子的淀粉酶……”她饱含爱意地替我接连介绍了五六种药品的名称和用法。不过,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的爱对我来说着实太深了。最后,老板娘利落地用纸包住一个小盒子,对我说道:“如果实在想喝,憋不住的时候,就用这个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