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14/15页)

我满心以为那里是疗养院。

年轻的医生极其随和而慎重地为我做完检查后说道:“就在这儿静养一段时间好了。”他笑了,仿佛害羞一般。

最后,比目鱼、堀木和良子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良子把放着换洗衣裳的包袱交到我手里,然后从腰带里默默地掏出注射器和没用完的药。她恐怕还以为那东西是强精剂呢吧。

“不,不用了。”

真是稀罕事。可以这么说,这还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拒绝别人的好意。我的不幸,就是不会拒绝之人的不幸。以前,我总觉得如果拒绝了别人的劝诱,在对方和自己心里就会生出一道永远无法修补的让人尴尬的裂痕——我一直被这种恐惧所威吓。然而那一刻,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自己发疯似的寻求的吗啡。也许,我是被良子那所谓的“神一样的无知”击倒了吧。那个瞬间,我想我已经不再上瘾了。

随后,我便在那位笑得很腼腆的年轻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栋住院大楼。咣当一声,大门锁住了。那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想到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吃了安眠药那次说下的胡话,居然奇妙地实现了。那栋大楼里都是发疯的男人,看护的也是男人,果然一个女人都没有。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个罪人了,而是一个疯子。不,我敢保证我没有疯。哪怕是一刹那,我都没有疯过。不过,人家说疯子通常都这么评价自己。也就是说,被拉到这家医院的人都是疯子,不住在这里的人才算正常。

我真想问问神,不抵抗也是罪吗?

我因为堀木那不可思议的富有魅力的微笑哭了,在丧失了判断力和忘记抵抗的情况下上了车,被他们带到了这里,成了个疯子。就算现在离开这里,额头上也会被贴上精神病——不,是疯子的标签。

我已然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根本不算人了。

我是初夏时节来到这里的,透过铁格子窗,能看见医院院子的小池塘里,红色的睡莲已经开了。又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的大波斯菊开了。就在这时,没想到大哥带着比目鱼从老家来接我了。他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末隐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几个决定不再追问你的过去,你也不用担心生活,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你必须离开东京,开始在乡下疗养,即便你也许还有很多留恋。你在东京惹下的是非,涩田大多已经替你处理了,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仍旧操着一副死板而让人不寒而栗的语调。

故乡的山河仿佛近在眼前,我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正把我当成了疯子。

自打知道了父亲过世的消息,我越发沮丧了。父亲不在了——一刻都为从我胸中离开过的令人怀念和害怕的那个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觉得自己那个塞满苦恼的罐子仿佛一下子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我从前之所以被沉重的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都是父亲的缘故。现在,我反倒没劲了,连苦恼的能力都丧失了。

大哥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坐火车往南走四五个小时的地方,是一片在东北地区实属罕见的温暖的海滨,那里是温泉胜地。那个村子边上有五间房子,不过破败得墙壁都剥落了,柱子也被虫子蛀空了。大哥把那栋连修缮的余地都没有的茅屋买下给了我,还替我找来一位年近六十、满头红毛的臭老太婆。

后来的三年当中,我以奇怪的方式侵犯了那个叫阿哲的老女佣好几次,两人有时还像夫妻那样拌几句嘴。肺病时好时坏,我也是时胖时瘦,偶尔咳血。昨天,我让阿哲去村里的药店买一种叫卡尔莫亲的镇静剂,可她拿回来的盒子和以往的形状并不一样。当时我并没有留意,睡觉前吞下十粒,可还是睡不着。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我急忙去厕所猛拉了一通,后来又连续去了三趟厕所。我再也忍不住了,拿起药盒一看,原来是一种叫汉纳莫亲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一边把汤婆子放在腹部,一边打算责备阿哲一番。

“喂,你知道不知道,这不是卡尔莫亲,而是汉纳莫亲。”说到一半,我就呵呵呵地笑了。我联想到,“疯子”怎么看都是个喜剧名词。我为了入睡吞下了泻药,而泻药的名字居然叫汉纳莫亲。

我现在既算不上幸福,更算不上不幸。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在我一边凄惨地哀鸣一边走来的这个所谓的“人”的世界上,只有一条我所认为的真理。

那就是——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今年,我二十七岁了。白发陡然剧增,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已经四十多了。


[1] Charles cros(1842-1888),法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