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18/21页)


几个新旅客上车了。一个女人带了个四岁左右的孩子,孩子的半边脸上包了绷带,一只胳膊吊挂着。一场事故。去了一趟乡村医院。绷带上有个洞,露出了一只悲伤的黑色眼睛。孩子没有受伤的脸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把披肩盖在孩子的身上。她的动作并非额外温柔,也不是非常地关心,而是有几分机械的下意识。出了事儿,她必须要更体贴一些,仅此而已。家里还有孩子在等着她。肚子里也许还有一个。

真是可怕。索菲娅想。这么多女人的处境如此地可怕。如果索菲娅告诉这个女人,告诉她新兴的斗争,女人要争取投票权,争取上大学的机会,女人会说什么?她也许会说,这可不是上帝的意思。要是索菲娅说,消灭这个上帝,让你自己的心变得更锋利。她会不会不再看她一眼—不再看索菲娅,带着某种难以消除的怜悯,以及筋疲力尽的神情,说:没有上帝,我们怎么度过这样的一生呢?

他们再次穿过了黑漆漆的水面,这回是从一座漫长的桥上经过的。火车在另一个村庄停下来,女人和孩子下车了。索菲娅没有了兴趣,没再看有没有人在等着接她们。火车照亮了站台,她在看站外的大钟。她以为已经半夜了,但实际上刚刚过了十点。

她在想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这辈子有没有坐过这种火车?她想象她舒服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尽管实际上他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干。他宽敞的、昂贵的外套,都是金钱与舒适的味道。他坚信自己有权利期望,也有责任维护美好的一切,纵然在自己的祖国,他被视为不受欢迎的自由主义者。这种他拥有的不可思议的确信态度,她的父亲也有。即使你只是个小小的女孩,依偎在他们的臂弯里,你也会感觉到这种自信是你一生都需要的。要是他们爱你,当然更高兴,但即使只是一种古老的贵族契约,只是他们签订的一份合同,哪怕不是热情洋溢的合同,为了保护你,仍然是必须的。

要是有人说他们驯良,他们肯定不高兴。即使从某种方面说,他们确实是驯良的。他们遵从男子汉的行为方式,他们接受遵从男子汉的行为方式伴随的所有风险、残酷复杂的负担和蓄意的欺诈。对女人而言,他们的规则,有些情况下她们也能从中得利,另一些情况下则不能。

现在,她心里的马克西姆的形象,他不再是试图保护她,而是在巴黎的车站上阔步前进,正如一个有私人生活的男性的行为。

他趾高气扬的帽子,他温文尔雅的自负。

事情不是这样的。那个不是马克西姆。肯定不是。

弗拉迪米尔不是个懦夫。看看他是怎么救雅克拉尔的就知道了。但是他没有这种男子气概的确信。这就是为什么他能给予她平等,其他男人却不能。这是为什么他永远没法用温暖和安全感包围她。后来,他在拉戈金兄弟的影响下,改变了风格。他孤注一掷,以为模仿别人就可以拯救自己。他改变自己,以一种不自信的,甚至是可笑的地主老爷似的态度对待她。后来,他又给了她一个借口,说是因为她鄙视他。但是,也许,自始至终她都是鄙视他的。不管他崇拜她还是侮辱她,总之她就是不可能爱上他。

如同阿纽塔爱雅克拉尔。雅克拉尔自私,残酷,不忠,但即使是阿纽塔恨他的时候,仍然是爱他的。

要是你不用盖子挡住,丑陋不堪、让人烦恼的想法就会浮出水面。

当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他。弗拉迪米尔。他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但那不是弗拉迪米尔,而是博恩荷姆的医生。只是她对博恩荷姆的医生的记忆。一再坚持,惊慌失措,在她的生命之中,他把自己推进了古怪的卑微处境之中。

终于到了。已经接近了半夜时分,大家都要永远离开这辆列车了。他们已经到达丹麦边境,赫尔辛格。至少是陆地的边境。她想,真正的边境应该是在卡特加特海峡的某个地方。

最后一班渡轮正在等着他们,看起来巨大,而且因为船上无数明亮的灯光,颇为惬意。来了一个行李搬运工,要帮她把行李送上船,他谢了她的丹麦硬币就快步走了。然后,她给船上的职员看她的船票,他对她说的是瑞典语。他向她保证,他们会和对岸开往斯德哥尔摩的火车联系,她肯定用不着在候车室过夜。

“我感觉仿佛是回到了文明社会。”她对他说。他看她的眼神带有些许怀疑。尽管之前的咖啡肯定能润喉,她的嗓音还是嘶哑的。因为他是瑞典人,她觉得。瑞典人不需要互相微笑,也不需要互相评论。没有这一切就能保持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