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滨(第6/6页)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外婆说。

“哦,很简单。”男人是直接对梅说的,声音异常轻柔,一定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适合孩子,“就是你让人家睡觉,不过他们并没有真正睡着。明白吗,小甜心?你和他们说话,听—听着,你可以深深地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发现那些就连他们醒着的时候也许都不再记得的事儿,发现他们隐藏的焦虑、恐惧,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东西。是不是很神奇?”

“我不会让你对我这么干的。”老太太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没法对我这么干。”

“我打赌,他做得到。”梅说。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嘴一下就合不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外婆和外面的世界对抗,并不是出于骄傲,更多是因为一种坚定的、基本的信念,她相信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是会赢。这是第一次她好像看到外婆有输的可能。她在外婆的脸上而不是在小个子男人的脸上看见的。她觉得这个男人必定是个疯子,她已经想笑了。这种想法让她惊慌不已,让她有一种烦人却无力抵抗的兴奋。

“嗯,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男人仿佛开玩笑似的回答。他看着梅。老太太下定了决心,轻蔑地说:“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她把胳膊肘压在柜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什么压进脑袋里:“请珍惜自己的时间去吧。”

“你应该躺下来,好好放松一下。”

“坐着……”有一会儿,她似乎喘不上气似的,“我坐着就够了。”

男人从她们店里的一堆摆件里拿下来一个开瓶器,然后走到柜台前面,站住了,不急不忙的样子,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自然,但是又有稍许变化,变得和缓而冷静。“我知道你反对,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你害怕。”老太太发出抗议,也许是警告的声音,他轻轻地举起手。“你害怕。”他说,“我想给你看,我打算让你看见,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值得害怕,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的眼睛盯住我手上这块发光的金属。对了,就这样,盯着我手上发光的金属。看着它。别想,别怕,告诉你自己,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怕的……”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梅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她靠在搁了软饮料的冰箱上。她想笑,忍不住要笑出来。她看着这个男人多少有点邋遢的后脑勺,还有他圆溜溜的、抽搐的、白晃晃的肩头。不过,她没有笑,她还要等着看外婆的反应。要是外婆认输了,那么无异于地震或者洪水的骚乱,会动摇她生活的基础,赋予她极大的自由。老太太眼睛眨也不眨,驯服地、直勾勾地盯着男人手中的开瓶器。

“现在,我希望你告诉我,”他说,“你是不是看见了,你看见了吗?”他俯下身体看她的脸,“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看见……”老太太的脸上,硕大的、冷淡的眼睛,以及坚硬的、粗暴的表情,和他自己的差不多。他停下,往后缩。

“咳,怎么回事儿?”他问道。不再是催眠的腔调,而是正常声音。实际上,比正常的声音还要尖利,梅一下就惊得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儿?女士,来来,醒醒。醒醒啊!”他说着,扶住她的肩摇晃。老太太的脸上还有无法克制的讥诮,她扑倒在柜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几包面巾纸散落下来,泡泡糖和蛋糕上的装饰品全掉在了地上。男人手中的开瓶器也掉了下来,他惊恐地看了梅一眼,喊道:“不关我的事儿!以前从来没这样过!”他跑出小店,冲向自己的车。梅听到他发动了汽车,她跟在后头跑出去,仿佛想叫“救命”,或者是“停停”。但她什么也没有叫出口,她站在汽油泵前的尘埃中,张大了嘴。反正他也不会听见她的声音了。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拼命地摇,表示什么他都不会同意的。车子咆哮地向北开走了。

梅站在店外,公路上没有别的车,一辆也没有。黑马空荡荡的。刚才天上下起小雨,雨点一滴滴地打在她身上,溅在地上。终于,她往回走了,坐在小店的台阶上。这里也挡不住雨,不过天气热,她不在乎。她盘起腿,坐在那儿看着公路。现在,她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平坦、静默,可以接近的世界。她坐在那儿,等着,等她不能再等下去的时候到来,到那时,她会再站起来,走进小店。这会儿,因为下雨,店里比平时更暗了。她的外婆,横扑在柜台上,死了。而且,她赢了。